华丽的马车一直把大将军高澄和侍郎崔季舒一起送回了都亭驿。一路上高澄和崔季舒都一句话没有,各自在车中假寐。
进了园子的大门,崔季舒第一眼往声刻羽的方向瞟了一眼。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便随着高澄往园子里面走。
这时陈元康迎出来。高澄看了一眼醉流觞自己所居的楼阁中灯光明亮,知道是康娜宁还在等他回来。怕说话不方便,就没进去。恰巧大雨停了,晚上月明星稀,园子倒也格外安静怡人。
他此时心里焦躁,正想静一静,然后好好和陈元康、崔季舒议一议。
他没说话往一侧的几株公孙树下指了指。陈元康和崔季舒都明白他的意思,便跟了过去。
陈元康令仆役等都退了下去。
三个人坐下,陈元康问道,“世子去了哪里?不是和羊鹍将军在江边赛马?怎么羊鹍将军又不知是奉谁之命,回来接司徒去黑龙湖行宫。”他看高澄的神色并不轻松愉悦,又这么晚才回馆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觉得侯景今天出去得莫名其妙,心里倍觉关切高澄。
崔季舒看看周围确实没人,才向高澄提醒道,“太子怎么忽然想起来要见王孙?”
“王孙”是指猴,猴同音于侯,即指侯景。是崔季舒怕有人私下里窃听,故用此典故。
高澄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有王孙之狡兽,形陋观而丑仪。”也难得崔季舒信口拈来,用得这么贴切。想想那天在建康宫,侯景形貌丑陋还故作仪节的样子,高澄笑得更厉害了。
他这一笑,气氛轻松下来了。
陈元康低语道,“太子忽然见王孙,没别的缘故,定然是子楚的主意。子楚和王孙早就是一个心思,引他去私见太子,定然是对世子不利。王孙狡兽,不得不防,况早就有心图谋世子。”
陈元康用“子楚”来指代临贺郡王萧正德。萧正德是梁帝义子,如同秦庄襄王自为华阳夫人义子。庄襄王认母之后,宣扬自己“吾楚人也。”自以为子,改名为楚。
崔季舒向陈元康笑道,“图谋世子的人多矣。今日所见之七郎也是图谋已久。”他又向高澄笑道,“叔王的心思倒是清楚,就不知道那侄儿是什么心思。看起来好像都与他无关似的,一点都不在乎。”
高澄坐在公孙树下,天上皓月当空。大雨之后空气清新,稍减闷热。静心凝神坐片刻就能把心头烦躁消减许多。听陈元康和崔季舒一来一往地玩笑,他心里其实并没太往深处去想。
侯景对他不利,甚至想置他于死地,他心里已经知道,明白这事。但他必须装作不知,能维护一定要尽力维护。眼下有父王高欢压制着侯景,侯景不敢生乱,他要趁着时机,慢慢地把侯景架空,让他将来想生乱也生不了。等到他什么时候真的坐稳了权臣的位置,大魏听凭调度,才能杀伐决断地处置这个人。不然急于动手就只能像惩贪渎的时候一样,平不乱,自己倒反受其乱。
值得注意的是,侯景和萧正德联合这么紧密,又靠着萧正德搭上了太子萧纲,这么积极地找外援,究竟是什么心思?要说太子萧纲对自己有没有好感,其实也是无所谓的事。别说太子,就是梁帝萧衍对自己没好感也没关系。
他不要他们个个喜欢他,他要他们知道大魏与梁可在天下分庭抗礼,不能任梁想扰边就扰边,想侵犯就侵犯。怎么也得让梁帝和太子明白,如今天下三分,虽然两魏势同水火,但梁国要想从大魏手里取渔利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安则俱安,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凡事不可这么着急。缓一缓看,且有奇效。
“叔正,你看这个萧七郎如何?”高澄突然问了一句。
“此人心冷。”崔季舒很有把握地回道。“但至少不贪心,利益分明。比那个侄儿更合适。郎主,巧言令色者鲜矣仁。”崔季舒又向陈元康笑道,“长猷兄,今日有人拜世子为叔父。”
陈元康没以为这是玩笑,劝道,“有所求者易于满足,无所求者难测其心。”
高澄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阴沉沉的天气,傍晚时就已经黑得像是夜晚了。乌云压顶、闷雷滚滚之下的建康宫显得神秘莫测。在重楼叠阁之间好像隐藏着数不清的心机和密谋。
都官尚书羊侃解剑入大司马门,令儿子羊鹍及士卒在大司马门外等候。他一个人直入前朝,飞快地向太极殿大步而去。宫中宿卫军及宦者见到羊尚书满面凝重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建康宫中一片昏暗,没有灯火,让人视物很费力。既便如此,羊侃在太极殿前长长的石阶下抬头仰望时,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两个高高在上的影子。那是梁帝萧衍和太子萧纲。
羊侃不敢怠慢一刻,飞奔上石阶,一直大步走上去,近了,近了。皇帝和太子就立于太极殿外的檐下。
非大朝和隆重典仪是用不到开启太极殿的。羊侃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从北朝南归时,皇帝特命在太极殿觐见,可见主上对他的器重。当时心里百感交集,在太极殿中痛哭流涕。主上百般宽慰,慈颜依稀仍在眼前,让他生了忠义之心,情愿以身报国。
皇帝和太子一个穿佛衣,一个着宽衫。皇帝似老僧,太子像名士,并列站在太极殿檐下显得不伦不类。
“臣羊侃叩见……”羊侃跪下来,暗自里喘匀气息。因为刚才太着急,他已经通身是汗。
但是他还没说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