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康觉得高澄语气虽淡,言辞也并不凌厉,可就是有种震慑之威。他暗中瞟一眼那两个人,也全都噤声了。
慕容绍宗是对大将军心悦诚服,只是本性将军,没有太深的心思。
高岳心里却着实震动。心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数年前那次,因为族弟高归彦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小心让高澄听到,当时便被这位纨袴世子下令当众狠狠杖责。如果说那也算是威仪,不过是仗着身份耍脾气而已。所以高归彦痛恨却不害怕。可是这一次征战邙山,高岳觉得大将军不再像从前一样那么爱冲动,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深沉有心机,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高王。那种慑人之威不必靠声严厉色。
“大将军,”高岳毕竟是高氏族人,是高王的族弟,他还是忍不住道,“高王已经在玉壁与西贼僵持许久,靡费多矣,尤其高王病重,更令人忧心。就算是照慕容行台之意,能夺下玉壁,可两败俱伤,又费数月,得了又玉壁又有何益处?以大局为重,当先撤兵回师才是。”
高岳主张暂时先撤兵,这不是没有道理。邙山之战已告一段落,就算费力拿下玉壁,并无接应,不能一气南下过蒲阪,夺长安,确实是无用。
但是大丞相高欢病重这事却太要紧了。如果高欢一旦弃世,这是对整个东魏,甚至东、西对峙的局面都会产生影响的大事。
高岳心里想到这儿,却不敢先把这话说出来,因为还没到那一步。就算真到了,更不能说。他究竟还是太原公高洋的心腹,如果高王和大将军父死子继,对太原公也是有重大影响的大事。更何况太原公还有些别的心思,他也是明白的。
从哪方面考虑,高岳都觉得此时该撤兵。
帐中奇冷,小火盆的一点点温暖根本无用。高岳说话的时候高澄像是完全没在听,神情专注地看着火盆,忽而又好奇地伸手出去接近火盆,似乎是想检验一下自己会不会被烫到。
等高岳说完了,高澄抬起头来,火光映着他的绿眸子熠熠生辉。“大都督说得有道理,可并无远见。高王为何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大都督真懂吗?”
高岳被问得不敢说话了。他未必不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高澄想问什么。
“有朝一日,大魏必定平灭西寇,此事高王从未见疑。因此高王才不惜一切也要攻下玉壁而未雨筹谋,大都督何以如何短视?”高澄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高岳,又转回头去正坐了。
“高王病重,自然以高王为重,即日便撤兵吧。我自送高王回晋阳,等高王病愈再商议下一步对策不迟。灭西寇是迟早的事,此等大事不必急于一时。”高澄终于把他的最终决定说出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再反驳他了。
长安城中,先是丧礼,又是吉礼。
死了的皇帝元宝炬被上了文皇帝的谥号,但丧仪实在草草。一是没心思,二是没财力。
连年灾荒,连年征战,又逢大败,谁还有心思真正虑到这个死去皇帝的身后尊荣?只求草草安葬,总算了结一事。
文皇帝元宝炬的陵墓修建在三辅的左冯翊,现属北地郡的富平。丧葬之仪只有亲子、新皇帝元钦始终悲凄。
国力衰弱,陵墓时而施工,时而停工,而且始终并未竣工。看着在短时日之内草草完工,处处粗糙、敝陋的墓室,一定要亲送官椁安厝的新皇帝元钦忍不住在墓室中失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不能自已。
墓道未封,那日又是晴好天气,因此极高的墓室中倒未见黑暗,阳光一直顺着墓道照进来,照着棺床上元宝炬孤独的棺椁。此人的一生就此盖棺定论了。
一想到父母终于分葬两地,远隔千里,死后还要各自异处孤寂,元钦就痛不可挡。这话又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大丞相宇文泰好像根本不知道文皇帝元宝炬的夙愿,并没有要把他与废后乙弗氏合葬之意。
好不容易把新皇帝连劝带扯地出了墓室,就要封闭墓道了。
元钦眼看着墓室被封,想到里面终于漆黑一团,再难见天日,也许此后百年、千年,甚至永远,都没有人再解开这份孤寂。而棺中人终会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中。他以后再也没有可依恃之人了。再也没有人会为了他以性命相搏了。如同前路漫漫,不知何所往。
冬日的长安,那么快就会到了黄昏,那么冷。
皇帝登基的吉礼是在一片颓败和肃杀中举行的,没有一点喜庆和振奋的气氛。原本听起来也算是欢欣、高亢的雅乐这时衬着这样的场面显得有点怪异。
不只朝臣们个个面色凝重,就连新皇帝元钦也满面沉重。只有大丞相宇文泰看起来目光灼灼,冷静镇定如鹰一般的目光扫视全场。更显得过于年轻的皇帝像是个座上傀儡。
邙山一战已经落定。西魏损失极惨。大丞相宇文泰请降职废位。
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一种看不见的反抗,新皇帝元钦固不许辞,并且赐原本郡公爵位的大丞相为安定王。
这分明像是一种讽刺。
大丞相宇文泰也同样固辞不受。
两魏邙山大战,以东魏叛臣高仲密据虎牢而反开场,谁都没到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去往晋阳的官道上,大魏军士卒护卫着大丞相高欢所乘的牛车。
汾河已经结了冰,在呵气如烟的寒冷日子里官道上也格外寂静。冬日的萧索让晋阳郊外的景色显得荒凉而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