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开到极处的花都已经凋谢。一场大雨把树上黄绿相间的叶子也打落了不少。天气凉爽,七月流火,秋天一夜之间就来了。
仁寿殿的庭院里,落叶不扫,没有追慕繁华的伤感,只有任君去留的洒脱。或者说是在失去太多之后的不留恋。
太上皇帝元善见和齐王高澄在公孙树下相对而坐。满地的黄叶,像铺了一层华丽别致的金灿灿的地衣。两个人都是白袍,不同的是元善见穿的是佛衣,高澄穿的是仿江南士子装扮的白袍。元善见的长发披散,更显得自在,高澄戴士子逍遥巾格外飘逸。
元善见仔细打量高澄半天,神情格外伤感。
“齐王回邺城这么久,孤才有机会见一面。孤不曾想到的事,想必齐王也不曾想到。高王待孤之心狠更胜于齐王,不知齐王做何感?孤心里实在是感伤不已,想想真是了无生趣。”元善见声音微有哽咽,像是为了掩饰似的,他低下头去拿面前几案上的一只绿釉莲纹盏。
他低头之际肩背上的长发也缓缓滑落,发丝垂落胸前,将他的面颊也遮掩了一半。元善见久久不肯抬头,手里无意识地把玩那只绿釉盏,没有要喝茶的意思。
“孤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倒是常想起来齐王的好处,不知道齐王有没有记挂孤。要是能有后悔之事,孤倒情愿回到从前,再也不和齐王相争,只做个太平天子也好。”元善见的语调满是痛悔,显得有点楚楚可怜。
这时本来想走过来的林兴仁止住步子,没有太靠近。他既关切、关注,又小心翼翼。
高澄深深叹息一声,把他心里的无可奈何全都泄露出来了。“陛下如今落得如此处境,臣澄心痛不已。只是高王毕竟是臣的弟弟,臣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侯尼于他从小就是这种脾气:表面上痴,什么都不动声色,实际上心里计较得厉害。臣是长兄,从来都让着他,以礼相待,都不敢和他过于玩笑,陛下怎么非要惹他呢?”高澄的痛悔之意比元善见还夸张。
元善见低头不语,心里真恨不得站起来把高澄一脚狠狠踢开。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真沉得住气,肯这么和他装起来没完。
高澄从来没对这个弟弟亲厚过,从来都把他当傻子似地逗着玩,谁真的会不知道?想起来高澄从前总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开过火的玩笑,元善见就觉得高澄如今变得真是老谋深算了。
然而不等元善见说话,高澄又道,“臣是来和陛下辞行的。”
“辞行?!”元善见惊讶地抬起头。
他看到高澄没有一点假装的样子。他难道真的就放手了,一走了之?元善见顿时就急了。不管怎么说,高澄也是高洋的长兄,高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对他如何。可高澄不正好有机会坐壁上观看高洋对付他吗?元善见知道高洋绝不会这么放过他。
那天在太原公府里明知酒里有毒,拿起来就喝。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对别人就更别说了。
“臣不日就搬出邺城,到釜山的窟寺去侍奉母亲。”高澄说的像是完全有这么回事。看来也是早就计划好了。
“高郎不能走!”元善见又急又痛地拂开那绿釉盏,任凭它歪倒一边,他抬起头跪直了身子,几乎就要隔着几案向高澄探过来。
高澄想躲开是非落得清闲,还不是为了日后等两败俱伤的时候再来取利?他岂能容他如此?
“高郎,你真以为你走得了吗?”元善见完全换了一副为高澄谋划的恳切。“我尚不知那天在太原公府里的事高子进是怎么告诉你的。我也实在是被逼不得已。”元善见痛泣道,“高子进借着夫人李氏之名把你夫人、我的妹妹接去府中。他总想着从前你对李氏做的那些玩笑的事,果然就如你所说:表面不动声色,全都记在心头。他欲对你夫人无礼,妹妹自然不肯从他。他便逼着妹妹喝毒酒。我怕酒里真有毒,将酒打翻。他喝的也并不是毒酒,不然哪儿能活到今天?他早就在太上皇后面前屡屡怨言,怪孤和皇后只对高郎亲近,从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孤才不得不临幸他的府第。原来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只可怜我的妹妹……”元善见有意停在这儿没往下说。
他看看高澄,果然阴了脸色,低头喝茶不语。可他也拿不准主意高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高子进早在暗中散布谣言,说高郎要做天柱大将军……”元善见又有意话说了一半。
半天,高澄抬起头,他却已经是面色和霁,“成事不说,臣现在也是自身难保,恐怕要有负陛下了。”说完他就是起身要离开的意思。
“高郎,”元善见跟着起身唤住他,“容孤为你践行之后再走。”
高澄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只草草敷衍道,“任凭陛下。”
元善见看他答应了,松了口气笑道,“大长公主也许久没有入宫来看孤了。她生的女儿孤和太上皇后都甚是喜欢。正好倒和皇帝是一对佳儿佳妇。”
高澄心里冷冷一笑。没想到元善见竟还打这个主意,他此时也不辩驳,但心里想着一定要让元善见绝了这个心思。
清晨,很早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一点声音也没有,连仆役们都还没忙碌起来。因为齐王府的郎主、主母、郎君、娘子们都还在睡梦中。
月光早就醒了。
她向来睡得好,从未失眠过,也从来不肯早起。只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夜里被梦境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