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这么乱七八糟的环境中,也不会让人搞错,那声音是在对我说话。
只是,我完全不想理会。
“去世的是你的亲人吧?请你务必节哀。”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节哀?这两个字说出来是多么容易,但又有谁能做得到?正所谓切肤之痛,别人岂能感受得到?
现在这里甚至不是什么病房,仅只是医院大厅的一角。到处都是急匆匆、甚至在小跑着的面目严肃的医生、护士、伤者家属,有哭声此起彼伏的在各处响起,还有伤者的叫骂声和呼痛声。
父亲只在头顶处有一个微微的隆起,很少的渗出了一点血,早已经凝固。可就这一处伤,成了他的致命伤。他的衣装整齐,就象是他出门时的样子,也许他没有经过任何救治,或者是医生认为他不需要、甚至是根本没有必要抢救,就宣告了他的死亡。
人的生命竟然脆弱如斯?
“小姐,小姐?”那个声音仍然在我背后响着,我烦乱得直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位先生,请问你……”说话的,是陪我一起赶来医院的陈老师。今天正是他把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带给我的。
我奇怪自己身处于如此巨大的悲痛中,仍然能够理智清晰的分辨出在这乱哄哄的医院中,都有谁的话题是与我有关的。尽管那些声音忽近忽远,不很真实的象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一样。
“我碰巧……一起来的医院。你认识这个死……嗯,这位老人吗?”第一个声音道。
“认识。这是我学生的父亲。”我能听出陈老师稍稍压低了声音:“好巧不巧的,我今天来这家医院看病,结果就遇到了这么档子事儿。唉!”
“那就是你回去通知了家属,她才赶过来的吧?我这边正束手无策,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清楚能托付给谁,又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现在整个医院都已经乱套了,码头上被送过来的伤者太多了,救治都来不及,更别提寻找家属来认人了。只是,他们家怎么就这么一个女学生过来?其他人呢?”
“哪还有其他人啊。这一家子……唉,如今也只剩这一个了!”陈老师感慨着,又问道:“我看你身上这也带着伤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内情吗?我只是稍微听了几耳朵,好象说是被军警给打的?”
“就是那帮土匪一样的家伙!”那个声音气愤道:“港口那边的罢工,是正当诉求!结果政府不但不倾听民众的呼声,还派出武装军警来镇压。那些军警都带着武器,冲进人群就是一阵乱打!”
“可这跟老吴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就是在港口打个零工吗?这种倒霉事怎么摊到了他的头上?这人一向是老实本分、谨小慎微的。”
“也许,是跟他身上穿的衣服有关吧。”
我也已经猜到了。父亲身上穿着一件海员制服,这是他前几天捡到的、别人丢弃的。当时他还笑呵呵的对我说:“这件衣服还蛮可以再穿穿的,就这样丢掉了,多可惜。”殊不知,正是这件衣服成了他的催命符!镇压罢工的武装军警误认为穿了海员制服的父亲也是罢工的一分子,所以对他下了狠手……残忍!他们竟然如此残忍!我死死拽着那件已经看不出底色的海员制服,真想把它撕裂、撕碎!
“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我眼睁睁看到一棍子正好打在了老人的头上,他当时就……”
“不要再说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不管不顾的尖声叫道:“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的声音短促而凄厉,简直不象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即使是传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也好象是遥远地方的回响。
我看到陈老师向一个面孔白生生、肩膀上还扎着绷带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于是那个年轻人立即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陈老师上前一步,尽量放柔软了嗓音对我说:“玉珍,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必须坚强起来!现在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处理,比如你父亲的后事,你不能让他的遗体……”
我看到陈老师的嘴在一开一合,但只觉得自己耳朵里似乎有火车在轰鸣,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我却异常清晰的听见了他说到“死”,说到“遗体”。我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接着就撞到了父亲横躺着的铁床上,那铁栏杆冰冷的触感弄得我悚然一惊。我回过头去,是父亲惨白的脸,黑眼珠了无生气的浮在半闭着的双目中。
我下死力的摇了摇头,只觉得医院里人太多了,空气稀薄的已经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松开了领口,但仍然感觉肺被一点一点的压瘪了,我成了黄浦江岸边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我只有不停的挣扎!
我看到陈老师的脸色变了,他表情惊恐的上前想要扶住我,我躲开了。那个年轻人也伸出手臂想拦住我,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紧接着便脚步踉跄的冲出了医院。我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可我清楚的知道,那个总是带着温暖、带着关心爱护呼唤我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一个想法,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嘈杂的世界,逃到一个没有人会喋喋不休的提到现实的地方,到一个死亡不会光临的地方。
室外光线明亮,阳光散在白花花的大地上,又毫不留情的反射回来,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漫无目的前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