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室的殿门外,陡然响起“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以及铠甲摩擦的声音。
韩信统兵多年,自然听得出,那是要带他上刑场的人。
他了然一笑,看着上座闭着眼眸的大汉皇后,双手伏地行了跪拜大礼。
女人轻轻抬手,仿佛这一刻,已无须再说什么。
韩信转身欲出,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字都落入了女人的耳中:“娘娘,是韩信这一生最敬重的女子,望韩信此去,能还清欠下娘娘的债,珍重!”
钟室的门,厚重地开启,又沉重地关闭。
女人的双眸,一直不曾睁开。只是眼角,却缓缓淌下泪渍。
背叛她夫君的人,或许只有这一个,是让她最痛心纠结的。这个有着旷世奇才的男人,若非冥顽不灵,也许天下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所有人的结局,也不该是今天的样子。
韩信的话,也许让她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动容和不忍。可是,她不会忘记,当年是他负了“三足鼎立”的约定。是他,不顾她在垓下军营的苦苦劝谏;更不会忘记,她与夫君的乌江永别是拜这个人的 “四面楚歌”与“十面埋伏”。
每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所以,不论是投错了君主,还是赌错了命运。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应承受之“果”。
当韩信大步迈出钟室的大门,却一眼看到守在门外的小雅,他上前躬身作了一个长揖大礼:“小雅姑娘,韩信也欠你的,但愿今日之后,韩信能还清该还的债。”
“你欠的不是我。”小雅淡淡地瞥目,而后昂首道:“你欠的是项王,是夫人,是钟离将军。”
韩信笑笑,却没有再说什么。他直起腰身的时候,将不知何时已经攥在手中的绢帕,偷偷塞入小雅的手中,低声道:“待韩信人头落地,再将此物交予娘娘。”
言罢,韩信挺直身子,不带一丝眷恋地走下钟室的台阶。
小雅抬眸的瞬间,双瞳含水,那个曾经被钟离将军视为知己的韩信,在偌大的汉宫中,他的背景看上去那么萧寂,却又仿佛有着难得的轻松和洒然。
韩信被押往刑场,冷风吹过长街,卷起他素色的衣袍,长发凌乱地翻飞,犹如鞭抽。
这一生,韩信彷徨过,辉煌过,却终是晚景凄凉,被扣上“反贼”的罪名,一世英名毁尽。有一天,这大汉的史书上所记载的,必将是:那个天赋奇才的“汉初一杰”,最终愚蠢的走上了造反被诛的道路。
他的故事,他的一生,必将成为后世帝王,警戒臣工的负面例子。
他笑了,笑声在风中飘渺。
那么多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地闪过。可是想到项王,他的眉心,却又一点一点地蹙起,直到凝为深深的“儿”字。
那个比他更拥有万丈光芒,更拥有倾世奇才的王者,不是比他更荒凉吗?他作为汉臣,因为皇帝的忌惮,在被杀之前,先被定义为“谋反”。可是那个项王,那个在世界战争史上,创造无数奇迹的西楚霸王,他辉煌而短暂的一生,却因为他是大汉皇帝的对手,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演变成怎样的版本?
被押赴刑场的路上,韩信一直都在笑,这一路,从大汉皇宫到刑场,就好像走完了一生的沉重。
那些远大的抱负,胜利的喜悦,被君王怀疑的心酸,卸掉兵权的痛苦,卖友求荣的忏悔,以至于最后被定为“谋反”的罪名,全都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包袱”中。
项王,那是他一生都梦想能战胜的人!他随他征战三年,之后又用了四年,整整四年的时间……
才终于联合“全天下”的力量战胜他——那个可怕的王者!然而,当他真的看到项王在乌江自刎时,他却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快感。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西楚霸王,而是一个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抛却江山与生命的男人……
人都说韩信赢了西楚霸王,韩信是战神!是吗?真的是吗?他曾无数次的自问,如果他是,为什么将全天下的智者豪杰汇集到一起,用尽一个又一个的计谋,逼走项王身边所有的人,依然无法战胜强大的他?
水淹废丘大败章邯,背水一战灭了赵国,率兵齐国大败楚国第一猛将龙且。他一次又一次的以少胜多,可是,直到垓下之战,他都不敢与项王正面交锋。这又是为什么?
在那之前,他从不敢正面迎击。直到六十万大军集结,六十万大军,那是近十倍于项王的兵力。即便如此,他依然要等到楚军兵尽粮绝时,还要用四面楚歌之计,瓦解楚人最后的意志。他,才敢出兵……
战神?他真的是吗?
呵呵……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有战神之“勇”,就不会献上钟离昧的人头;如果我有战神之“气”,就不会不敢反叛汉帝,反而被诬陷为反贼。
楚国的史册,终究不会流传于世。西楚霸王的故事,也必将无人能够还原。
而他韩信,在千百年的历史笔墨中,又将是忠是奸……
霞光万里,天际一片妖娆。
秋末的长安城,落英缤纷,长风吹过,弥散着淡淡的芬芳。
只是,这世间的美好,从无永驻。再美的花儿,始终会凋谢;高冉的旭日,终会落下;那些辉煌的人生,也必将谢幕。
当黑暗来临,有多少阴谋掩埋于每一个恐怖的角落之下,又有多少生命走向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