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景阳正沉浸在一种浮躁喧嚣的气氛中。前来国都应试的举子们并未如往年一般散去回乡,无论得中与否,都因着会试舞弊案滞留景阳,等待查案的结果,也等待此届会试是否要重考的消息。
上书也好,集会也罢,固然是出于读书人荡涤天下的高远情怀,也掺杂着一些妄图投机的心思。
作为诗礼世家、文道领袖的何家也趁着这股浪头一展清流风采,又是书文谴责,又是安抚学子,着实出了把风头,博了些名望。
然而这些都抵不过一只碗的威力。
也不知打哪里来了个老翁,在书生们聚会之处,群情鼎沸之时,竟拿出一只破碗来唱卖,邀人竞买。
这破碗着实来历不凡,它是何家挂冠归隐十几年,号称继承了旷世大儒何家老太爷何密的衣钵,以书画双绝名动天下,何家文气最盛的何二公子何溪用过的!
作为世禄之家的大族,何家人主要有两项主业,当官或做文魁。当官不用说,何家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每代人都在朝廷里有位置。做文魁也很重要,在这个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声望是真的可以成势的。
那能不能一边当官一边做大儒呢?嗯,这么说吧,当了官还有精力潜心做学问的人不能说没有,实在太少。
何溪就是何家这一代的“形象代言人”,清雅、高洁、满腹经纶、尘外孤标。早些年就开始隐逸了,一袭青衫,畅游江湖,偶尔现身,传出一段佳话名篇。在读书人的心目中,这位差不多是一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形象了。
谁知这何二公子竟忽然发了羊癫疯,十分想不开地披破袍,蹬烂靴,蓬首垢面去要饭。这也罢了,高人多有发神经的毛病,然而何溪偏选了正在遭灾的大同府去要饭!
旱灾雪灾加兵灾,大同府遍地饿殍,作为一个朱门之家的公子,跑去和灾民们抢那点子救济粮,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何溪公子被大同府官差发现,以有伤风化,冒领救济的罪名判处游街三日!
那老翁操着一口稍显生硬的盛国官话道:“这就是名士何溪当时用的那只碗,薄胎厚釉,色青,口大底深,一碗能装半斤米饭!”
轰,在场的人都笑。心下都在稀奇,竟然有人千里迢迢把个破碗带来景阳卖钱。不过,这碗若真是何溪讨饭时用的,倒是可以买来收藏。
何宿父子都是一个脾性,虽以书画闻名,流出的作品却少得很。得不到他们的真迹,买个何溪讨饭碗回去,也足够炫耀了。
有人疑道:“你这老丈,从哪里得来这碗?”一个破碗,便是不在何溪被大同府抓到时遗失,也该作为证物被官府保存。
那老翁见众人都注意他,越发精神道:“想必有人怀疑,怕是小老儿不知从哪里捡来个破碗卖钱。老夫这里可是有证据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打纸来,一张张数道:“这一张是大同府的差役,喏,兹有一老丈买去案犯何溪的讨饭碗儿,其为青釉色,碗沿儿有三个豁口,碗底下画着鲤鱼条……”
忽有人插话问道:“官差竟然敢卖证物?”
那老翁不在意道:“这算什么证物?何二公子在大同府要饭是多少人眼见的,哪里需要个破碗做证物?哈哈,小老二花了五两银子请客,便买了下来。”又摇头晃脑得意道:“这几个榆木脑袋,这碗多有意义,拿来景阳,怕不卖个好价钱!如今要叫小老二捡个便宜。”
众人又笑,有看稀奇的,有暗地思忖竞买的,也有人在心底嘲笑的。这碗是有意义——叫何家颜面扫地的意义!
那老翁继续抽出一张纸:“这是小老二托人抄来的,大同府给何二公子的判词,上面还附了一首诗呢。咳咳,”那老翁清了清嗓子,板着自己那略显怪异的口音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靠窗坐着两个年轻人,一着青衫,一穿月白。月白的那个轻声道:“这诗有些意思。”
青衫人似笑非笑道:“是有些意思。诗是好诗,只是放在与灾民同领朝廷赈灾粮的何溪身上,实在讽刺。”
月白衣衫点头道:“何二公子确实有些出格了。”
青衫人饮茶不语。
月白衣衫奇道:“怎么?”
青衫人捻起一粒花生米,低声道:“这首诗浅显易懂,偏又蕴意深远。今日在这集会上一念,怕是何溪真要名扬天下了。”
名士讨饭不是错,但明明不愁吃穿,偏去领赈灾粮便是大错了。当这份错又与一首出色的诗连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可以广为传播的故事,很显然,何溪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的并不是什么好角色。
月白衣衫失笑道:“这么说,何二公子的名声堪忧矣。”
青衫人忽道:“这势头有些不对,咱们还是少看些热闹的好。走吧,回客栈去。”
月白衣衫迟疑道:“有什么不妥吗?唔,天色还早,不妨看看热闹。”
青衫人似笑非笑道:“仁兄还打算竞买不成?”
月白衣衫摇头道:“那碗虽破,只是被何溪公子捧过后,却不是我这等穷酸书生能买的起的。”
“仁兄如此坦言家贫,可见‘穷’或许是有的,‘酸’却未必。”青衫人笑道,随即压低声音:“何溪虽不在景阳,何家却势力颇大。这老翁来此唱卖何溪的破碗,何家却要声名扫地了。无论这老翁是有意还是无心,只怕此地一会儿就要乱起来!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