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游廓,一眼望不到尽头,所有的宫婢都已回避,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向那深深宫院走去。
张放与石显只在进门时客套一番,之后再没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走在静谧的回廓,只有足音在轻轻回响。
当前头的石显往右转时,身后的足音却微微一顿,一个清峻而平和的声音传来:“石太仆,皇太后不在前殿接见臣下么?”
张放可不是头一回进长乐宫,他当然知道前殿怎么走,因此石显带路方向一偏,他顿有所觉。
石显正走到一个阴暗的宫门下,闻言回首一笑,面目模糊,只有两排白牙,森森发寒:“是在前殿接见没错,只是皇太后正为先帝行蘸,一时半会来不了。仆恐君侯无聊,自作主张,请君侯入此室一观……”
石显边说边推开宫门,立于阶下,抬袖肃引,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张放盯住石显一会,菀尔一笑,负手而入。即来之,则安之,不信石显能在长乐宫玩出什么妖蛾子。
当张放踏入宫室的一瞬,本能抬头看了一眼匾额,浑身一震。
钟室!这里竟是钟室!
钟室,顾名思义,这里就是放置大钟,按时敲响计时的所在。这原本是一处很不起眼的寻常宫室,之所以令张放如此反应,那是因为长乐宫钟室,在大汉朝是一个令人讳莫如深的地方。
这里,阴谋杀死过一个开国侯。
那就是鼎鼎大名、后世无人不知的淮阴侯——韩信。
高祖十年(前196年),淮阴侯韩信,就是被吕后、萧何,设计诓入长乐宫,缚于钟室杀之,据说是被吊在布袋里活活打死的。此后,这个钟室,就成为令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石显居然引自己入此地。石显,想干嘛?
张放冷睨石显,这位长信太仆浑若无事,像个导游一样,一一为张放做介绍,比如这大钟是孝武时期重铸的,钟上的铭文篆刻出自丞相公孙弘之手,大钟对面悬吊的十二面罄钟,各代表一个时辰等等。
科普到最后,石显别具深意指着屋顶上一根粗大的横梁道:“君侯看到那上面有条深深的绳痕了么?”
张放瞟了一眼,不答反问:“石太仆是想告诉我,那个传闻是真的?”
石显淡淡一笑:“时过百年,传闻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仆只确定一点,纵然是功勋盖世的开国侯,开罪了皇太后,也难免要落得一个凄凉下场。”
张放恍然,原来如此,我说呢,石显纵是长信太仆,也无权引自己进入钟室这种地方。原来是奉皇太后之命,拉自己来看“刑场”来了。目的再明显不过——恐吓!
这是王政君对他鞭挞苟参的回应。嗯,可以的,这很王政君。
可惜啊,他是张放,不是韩信;她是王政君,不是吕后;这是成帝朝,不是高祖朝。以这位皇太后的政治能力,也就只能玩这一手了。
石显说完这番话后,一霎不霎盯住这位少年富平侯的俊脸,就想看看这张从入宫以来,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会变成怎样的颜色——很可惜,他失望了。
张放悠然道:“既然太仆提到先朝之事,那么放请太仆也莫要忘了,高祖与开国诸公之白马盟誓有言,刘氏当与勋戚共天下。太仆这些年,可没少得罪勋戚啊……”
石显垂首,钟室深深,难窥其容。
张放哈哈大笑,看看日头,道:“时日不早,莫让皇太后久侯,失了臣子本份。石太仆,走吧。”
望着张放仰首大笑的背影,石显没有动怒,只是脸色更阴沉了——他本想扎张放一针,没想到,反被深深刺了一剑。
……
长乐宫前殿,帘后的皇太后王政君看到了那个令她牙痒痒的外甥,她与石显一样失望——那张俊得不像话的脸上,并没有她想看到的惶恐、失措及讨饶,只有一贯的云淡风轻。
“臣张放,拜见皇太后。”张放只是简简单单地合袖一揖。大汉朝就是这点好,即使拜见皇帝、皇太后,也就一揖了事,而皇帝、皇太后还得还礼。当然,起码你得是千石以上官员,几百石小官,就别想有这样的殊荣了。
“免礼,入坐。”
“谢皇太后。”在宫中女官的引领下,张放神态恭谨地在左首短案后端正坐下。
前殿是正式场合,张放只称“皇太后”而不称“舅母”。同样,王政君也以臣子视之。
这一刻,没有亲情,只有怨怼。
王政君首先不问张放,而是问石显:“富平侯少入长乐宫,石太仆可带他看了什么好玩的?”显然,王政君以为石显没按自己的吩咐做,否则这十七八的富贵少年郞,又怎会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立在宫门侧垂手听候的石显一脸无奈的苦笑,他对张放的了解,远远多过王政君,对这恐吓本不报什么希望,只得答道:“回禀皇太后,仆引领富平候看了会钟室。富平候少年老成,有胆有识,仆深为佩服。”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人家根本不憷,皇太后你的算盘落空了。
王政君显然颇为意外,从帘子的缝隙间认真地看了这外甥几眼。还真是,小小年纪,却有着只在兄长、丞相、大司马这些老臣脸上看到的沉静。看来,是有点小觑这小子了,难怪如此大胆,敢鞭挞自家兄弟、逼死王家子侄……
一想到这些,王政君胸中就腾起一股怒气,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渗骨的寒气:“富平侯,河东循行很是威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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