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大嘴狠狠咬在烤得喷香的羊肉上,热油四溅,流满胡子,更顺着弯曲的胡须滴下尘土。
看着那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的阿罴,众人只有摇头。
张放则执着小刀,将羊腿上的肉片下,两指拈住,不疾不缓放进嘴里,同时竖掌婉拒青琰为他片好的肉。整个动作,从容优雅,与饿死鬼投胎的阿罴,一个天一个地。
这里是一个山谷,两边是高坡,驼马羊群置于两侧,围成个半圈。夜晚的寒风从坡顶及山谷两头吹来,或从头顶吹过,或被驼马羊群遮挡,人处其间,寒意稍减,只是不时灌入口鼻的牲口腥骚,令人颇不舒服。
张放诸人,早已习惯这种味道,也习惯了这种旅行方式,处之泰然。倒是从未出塞的昭君,居然也只戴了个帷帽,从容坐在他们中间,同样优雅地用小刀片肉,小口小口吃着,着实令众人既惊讶又佩服。
当众人围坐火堆旁大块朵颐时,两旁的高坡上,初六与宗巴,一南一北,背靠骆驼,蜷缩身体,嘴里咬着热乎乎的羊肉,眼睛警惕四下扫描。自从出了流民团被袭那一档子事后,每晚警戒,值夜者无人敢脱岗,那怕吃喝拉撒都瞪圆着眼。
初六与宗巴还只是内哨,外面还有两重暗哨,最远的放出五里之外。仅剩的五个羽林锐士与十个屯卒,基本上都被派出去巡哨了。咦!等等,张放不是还有十个羽林锐士与二十个屯卒么?怎么只得一半?
那是因为前两日得到消息,公孙覆、丘仲、韩重等顺利剿灭两股马贼,解救五十多个汉民,眼下正赶来与他们汇合。消息是一个屯卒快马送来,由此得知护送的人马只有五人……
五个屯卒太少,再有什么事,根本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搞不好连自己都赔进去。张放立即将手头三十骑兵分出一半,返回头护送。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十五骑护卫了。晚间再把十五骑全派出去巡哨警戒,这山谷里,只有区区十数人。
下半夜,韩骏、彪解,分别替换初六与宗巴。
换岗时,初六四下扫了一眼,低声对韩骏道:“阿舍,你有没有感觉……”
韩骏怔了怔:“什么?”
“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韩骏微张嘴,却不是惊异,而是惊奇:“你……你也有这感觉?”
初六更惊奇:“原来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谁?”
“青琰、彪兄、阿罴……连公子都有所觉。”韩骏朝黑乎乎的荒野使劲看了几眼,低声道,“除了那位班氏大舅子、昭君娘子及两位护卫小妹,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对。”
初六神情顿时严肃起来,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或者加上韩骏,可能还只是疑神疑鬼,但几乎所有人都有感觉,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主人怎么说?”
“公子的意思是静观其变。”韩骏小声道,“彪兄好几次故意落在后面,潜伏暗探,皆无所得。公子也吃不准,所以没有召集大家商议,以免自扰。”
“怕也只能如此了。”初六对彪解的本事还是很清楚的,这可是个精于暗杀的一流刺客,若连他都找不出端倪,其他人再操心也是白瞎。
“阿舍,下半夜就交给你了,好生看着。”
“放心,我眼都不会眨一下……哎,你到哪去?”
“憋了一晚,去拉个尿。”
“别在这拉啊,这是上风,你要熏人啊?到宗巴守的那边去。”
“呃……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初六尴尬地打着哈哈,边解腰带边朝对面走去。
初六走到对面,向换岗的彪解打了个招呼,来到背坡,边放松边随意打量四周。
这是九月下旬的夜晚,夜空湛蓝,无月但有星,满天星光点点,清晰而明亮。四野黑暗,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林子一侧有小河潺潺流淌,星光下的河面不时泛着银色光点,别有一番动人意境。
初六生于斯长于斯,对这样的景致早已无感,他心无旁骛地放完水,扎上腰带,慢吞吞转身——蓦然摘弓取箭,扭头拧身,三箭连珠,射向黑暗的小树林。
……
下半夜是人睡得最熟最香的时刻,但张放已经醒了。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就只睡两个时辰,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他才是最好的守夜人。只是,这个秘密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信,更没人敢让他守夜。所以,张放只是一到时间就起来,然后默默打坐值守,算是四重保险吧——西域这种地方,未知的凶险无处不在,无论多少重保险都不嫌多。
一个人孤独守夜,其实挺难熬的,张放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就是听周围的呼吸声。夜阑人静,人在睡眠时的呼吸特别明显,纵使间隔较远,心若止水,便可清晰入耳。
蓦然,张放似有所觉,站起,欣开帐帘,穿过火堆,缓步走到一辆辎车前。车帘已支起,可以看到一个优美的侧影,正倚伏在一个箱笼上,微仰着、痴痴望着满天繁星。
张放也负手仰望星空,出神良久,才尽量以不惊吓到伊人的漫声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昭君是想念长安了么?”
尽管张放已尽可能放低声音,那人影还是吃了一吓,按住胸口:“啊!是家主,你怎么……”
“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昭君垂首:“我,睡不着,就想看看这星空。”
张放缓步走近,随意坐在车辕上,轻声道:“是啊,这塞上的星空,长安看不到吧。”
“嗯,好美。苍穹似墨玉,星子如洒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