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很快过去,到了夜间,新兴城早已宁谧下来,街面上早已无人走动,只有城头处打亮的一排排火把,还有守城兵卒偶尔低低的交谈声、脚步声、咳嗽声,显示着此城并不是完全陷入沉睡,而没有任何防备。
府衙处,还点着暗暗的灯烛。高岳并没有睡,他批阅完南安的战报后,已经不早了,上榻躺了好一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反正没有睡意,他索性一骨碌爬起身来,披了件外袍,摆摆手示意不用亲兵跟随,便走了出去。
凄清的月光淡淡的撒着,迷茫的夜空上,三五个星。街面上静幽幽的,被那寒凉夜风一吹,高岳不禁紧了紧衣裳,人却更加清醒起来。他想了想,便大步往城中兵舍处走去。
守营卫卒远远见有一人过来,沉喝声中,立时便刀枪并举,严阵以待。等发现了是高岳,又慌得什么相似,倒被高岳好一阵赞赏,夸道防务井然有序,如此戒备森严,我心无忧。
独自进了兵舍,四下转了转,不当值守的兵卒都熟睡了。一座座军帐里,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高岳悄悄挑起了门帘,轻声进去看了看,将睡姿各异的几名兵卒的被褥,都仔细的掖好,然后在各种呼噜响中,蹑手蹑脚退了出来,站在帐外,他默默听了一阵,在这清冷寂静的夜中,心中竟升起了感慨来。
自古千秋霸业,却都是靠着无数的士兵、趟过凝重的鲜血,来实现的。这些最基层最普通的兵,不知道出身,没留下名姓,在有限的生涯中,过得是日复一日的辛苦日子,只要能吃得饱睡得安,他就能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奋勇冲锋去卖命。到最后,王业成了,帝位稳了,天下万民也安居乐业了。可谁又会记得,从前某一天的夜里,在那小小军帐中,那不知名的平凡人,发出的香甜鼾声呢?又有谁会去关心他,在思念着什么,又梦见了什么,可是家乡的爹娘,堆起了满面的笑,在招着手大声唤着他的乳名,让远方的孩儿,早早还家?
高岳莫名伤怀。他也是一个孤儿,“父亲”,这最简单最普通的词语,他永远也无法唤出口了,再也没有刚正却慈爱的那个人,日日来看觑教导他。前路是福是祸,都要靠他自己去闯。如今,在陇西乃至秦州这条船上,装载了越来越多的人和越来越多的责任,而他,正是这艘大船的掌舵人,不容有一丝马虎大意。
无数的兄弟,将他们的信任,无条件的交了过来,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辜负了大家。而今天下骚乱,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壮士一怒,更是流血漂橹!总归要不气馁、不松懈,全力以赴廓清宇内,早些还四海清平,便是对天下万物,最好的交待,也不枉了义父在天之灵的护佑,而白来此世一遭。
高岳大大吸了一口清冷之气,收回缥缈的思绪,定了定神,轻声的走了开去。四下转了遭,不由来到了一座狭小的军帐前,他扎住了脚不前,听着里面床榻不停发出的辗转反侧的声音,高岳不由微笑起来。
才将门帘缓缓掀开,里面那人已陡然从榻上跳起,双目在暗夜里炯然发亮,警觉地低喝道:“谁?”
高岳轻声道:“坚头,是我。”
那人正是独居一处的杨坚头。今夜他满腹心事,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黑黢黢的虚空,脑中纷乱如麻。正没奈何时,却意想不到,高岳竟然来了。
咔咔几声,杨坚头忙不迭点着了烛火,便请高岳坐下,一面倒了温水递过来,一面局促道:“将军,这么晚了还不安歇,怎却来我这里?”
“你不是也无眠么。我左右睡不着,便四下转转,正巧见你也不愿去找周公,索性咱俩秉烛夜谈,如何?”杨坚头听闻此言,本来有些不自在的面上,难得也挤出一丝笑意,连便就道好。
高岳一笑,示意杨坚头在对面也坐下,打量了一番。这是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犷悍有力,富有激情,生命的活力,在杨坚头身上彰显的格外突出,高岳不觉微微的颔首。
“坚头,白天我当众训斥于你,你可是心怀怨恨,所以睡不着觉?”
高岳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杨坚头心中一跳,立时变得局促起来,忙道:“也不是怨恨,我……”
“有什么话,照实说便是,这里没有旁人,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虽然不知道高岳又提这个做甚,但杨坚头好歹没从高岳语气中听出什么不满来,于是一咬牙,和盘托出道:“说实话,我感觉很是委屈。从前我身为部族二王子,除了父亲,便是我大哥,也从不敢这般当众难为我。而且我为将军力战陈安,怎么也算是有点微末功劳,将军如何那般对我!”
杨坚头瞄了高岳一眼,又低着声道:“将军将我调到别处去。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这新兴城我是待不下去了。”
还是有些怨气。高岳会心一笑,接着便敛容正色道:“你想不通我为什么当众训斥你。好,这点先不说。坚头,我来问你,若说单打独斗,韩雍是你的对手么?”
“韩将军?”
杨坚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实了回答,把脸一扬道:“说真话说假话?若是单打独斗么,三十合之内,拿不下韩将军,我自己将自己捆起来任由发落。”他眼里闪着亮道,“陈安么也算是一把好手,却奈何不得我分毫,便是将军你,我也……呃,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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