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苍海,一目青森。
以鼻梁为界,光影在她脸上分明如割,左半边脸都藏在阴影里面,然而她蓝色的眼眸仍然熠熠,好像藏着一整片夜空。睫毛在眼底下投下深灰色的影子,纤长得彷若某种鸟类的尾羽。或许是鸦,路迦这样想着,把目光移到女孩微微翘起来的唇角上。是那种即使没想要笑也会自然地勾起的唇形。
她无疑很漂亮,却不是多拉蒂所欣赏的那种。
他也注意到了她故意不与任何人对望,就算对方是她的父亲。有一两秒钟路迦曾与她四目交投,塞拉菲娜.多拉蒂却很快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她在退避。
有些眸色会受灯光影响而变化成别的颜色,但女孩的双眼不在此列。他看得很清楚,她的确有一只眼睛颜色不同。
大陆之上,多拉蒂的金发碧眼,甚至要比诺堤的黑发蓝眸更加有名。他们的先祖将之视为与神祇缔结契约的证明,只要是他们的族裔,无一不传承这两个特征。只要对历史有些微认识,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当出游者到达大城市的时候,往往不需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光是站在大街上面,也有人能够认出他们的来历。
没有一场关于多拉蒂的对话会不提及他们的发色与双眸。千年以来有太多吟游诗人曾以此为题材,“女神恩典”之名不胫而走,流传太广,到最后连多拉蒂自己也承认了这个别称。事实上,他们也很自豪于此。
路迦甚至听说过,他们的女性不会轻易剪去长发。
反观提到诺堤的时候,类似的内容便不那么常见了:原因之一固然是因为金发比黑发稀有太多,其二却是他们远没有多拉蒂那么在乎。
然而在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断言,塞拉菲娜.多拉蒂是个寻常女孩。
就像方才叔父所说,她身上并没有多少黄金家族的影子,更像是个“恰巧跟他们长得一样”的局外人。若要改变一个人的眸色,所能用的方法并不多,他所知的就只有赐血、诅咒或者是生病。她长居于北方,远离一切是非,接触到其他法师或者魔法生物的机会微乎其微,更有可能的是得了什么病。
她明显想要掩盖自己眼中的异样,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以此为傲,由此可见,但凡有一点可能性,她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眼睛变化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希望再渺茫的重病,她也会赌上所有,一试生死。
除非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
连外人都看得出她没有解释的意思,迪齐索.多拉蒂自然能够看到更多。然而他不过多看了女儿一眼,便转首接过仆佣递来的长伞,期间未吐一言。
撇开场合合适与否,塞拉菲娜是否愿意向他求助也是一个疑问。
“离晚宴还有一点时间,准备完毕我会派人来接。”迪齐索打开了伞,塞拉菲娜见状也把手掌伸出檐外,确定雨不是太大之后便拉起披风的兜帽,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那一片红色里面。“我代表多拉蒂家族,先送诸位到别馆去稍作休顿,请跟我走。入夜之后森林里容易迷路,若果无事,最好留在别馆里面。多拉蒂山里仍然有野兽。明天会有人带领诸位参观,诺堤家族的各位在饮食上可有忌讳?”
卡奥.诺堤摇了摇头,多拉蒂家不可能在饮食上动什么手脚,名誉一旦有损他们所失去的要多太多。在这一点上面,诺堤相信对方甚至多于相信自己──诺堤族内可有不少使毒大师。“感谢询问,并没有什么忌讳的食材。我们很期待稍后的晚宴。”
塞拉菲娜.多拉蒂随他们一同走向别馆。
这个傍晚要比平常暗沉太多。诺堤具作冷色调的着装,塞拉菲娜的红色披风便成了视界之内唯一的亮色。未曾停歇的冬雨打在脸上,她身后的披风下摆被风吹得翻飞,打在里面的长裙上猎猎作响,有点像弓弦被拉成半圆之后,一松手反弹回来的清脆声音。
大抵是顾忌到走在最前面引路的迪齐索.多拉蒂,塞拉菲娜刻意控制好步速,平稳地走在前者身后、诺堤一行前面。暗夜家族很识相地没有问为什么她也非得住在别馆里不可,但心底里该作感想,她也管不了太多。
没人开口的话,她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配合著把这场闹剧演下去。
雨下得并不算大,其实没有撑伞的必要,一行十人之中,就只有迪齐索自己头上张开了雨伞。他天性厌恶潮湿与冰冷,下雨天的时候总会格外沉默,能够挡去雨水的话,他并不介意再举一会儿。
塞拉菲娜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提灯,烛火熨贴地温暖着她的指尖,灯光照亮眼前的道路,路上的石板带着一点防滑的坑纹,深蓝色的长披风扫过上面,沾了一点泥水,但它的主人好像全不在意,迳自迈步往前。
在诺堤面前她还不敢细看,此刻女孩终于能够打量阔别十年的父亲。
头发颜色明显变浅了一些,是那种掺着银色的淡金;身量不如她记忆之中那样高大,大概只比她高了一个半头左右;步伐仍然迈得很大,却也没到她小跑着也追不上的程度。
塞拉菲娜在心底算了算父亲的年龄。小时候她也曾以为他永不衰老,这个男人所猎得的兽首曾经挂满了一整个殿堂,他曾参与过的著作能够堆满一层书架。他曾站在她不可企及的高度上,但那些荣光好像是场太漫长的梦──持续了十年,却终需从中醒来。
但凡一个神话有了被超越的可能,他便不再是一个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