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夜,送走了聚谈的姐妹后,贾玮独自一人前往拢翠庵。
从院子出来,沿着沁芳溪的岸边走,先是向东,继而向北,约莫一柱香工夫,来到拢翠庵所在的山脚下,随后拾级而上。
时辰只是戌正过去一些,不到亥时,但在这深秋的时节里,已算得上是深夜了。
四周万籁俱寂,一轮圆月悬在半空,投下清清冷冷的月光。
来到庵寺,敲响庵门,前来应门的还是上回的那个小姑子,之前她认得贾玮,贾玮不认得她,如今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俩人短短说着话儿,随后一同来到后院。
佛堂内,妙玉同香菱相对而坐。
妙玉是趺坐,香菱则是跪坐。
贾玮视线投过去,明显感觉香菱坐姿局促而紧张,不觉一笑。
也难怪,心有所思,行必随之,这丫头总以为他要同她偷情……难免心虚。
见他二人到来,妙玉趺坐不动,香菱却是啊的一声,说不清是惊喜还是什么,立刻站起,俩人视线碰了碰,贾玮冲她微笑点头,那边红着脸低下头去。
“慧真,你下去吧,不用再进来了。”
此时妙玉开口对一道进来的小姑子说道。
这小姑子原本是要去烹茶的,听了庵主吩咐,便应了一声,退出了后院。
贾玮将灯盏挂在廊前,迈入佛堂。
他要同香菱密谈的事儿,早已跟妙玉说好,一进佛堂,妙玉便也不多言,用手中拂尘指了指佛堂后面,“……你二人这便去吧。”
贾玮微一点头,掉过头去向香菱打了个手势,香菱羞羞惭惭地随着他向佛堂后厅而去。
阿弥陀佛啊……
见状,贾玮不由按按额角。
布幔后面有扇小门,推开门,便是后厅。
这是一个如同凸晶馆一样的敞厅,只是面积要小很多。
敞厅三面皆是花木,在夜里暗香浮动,一轮圆月照下,厅中如蒙银纱。
这个妙玉,居然连个灯盏也不点……贾玮站在敞厅中,四下望望,有些无奈……如此氛围,月色朦胧,树影花香,俩人独处在此,倒真的有些暧昧了。
掉头看看香菱,尖尖的下巴已勾到了胸前了,羞得不能再羞。
摊了摊手,贾玮想着要不要出去让妙玉进来点上灯盏,但随即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这种事儿,同妙玉这个槛外人可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她在槛外……走过去在西南角的一张长条石椅上坐下,同时用手在旁边轻轻拍了拍,“……姐姐,坐吧。”
如此说着,香菱勾着头,羞不可抑地走过来,拢拢裙裾,在他身边坐下。
贾玮转头望向她,要同香菱说的话,早已想好,这时略略斟酌,开门见山地说道,“……姐姐,此番约你前来,不为别的,是要助你脱身……”说到这,见香菱猛然抬头,面容惊诧,便抬起一只手来,止住了她的问话,接着说道,“……不用我多说,姐姐在薛大哥身边的种种不堪,合府皆知,恩,那一回我还在场,亲眼目睹,薛大哥委实不将姐姐当人……”
“……当时我确实帮了点小忙,但也仅此而已,姐姐将我当成恩人,实是惭愧……不过话说起来,我倒是想真当一回恩人,助姐姐摆脱这个樊笼……恩,我知道姐姐是希望离开薛大哥身边的,但此事慎重,还是要亲口问过姐姐的意思,才好行事……”
四周寂静,俩人面对着面,他这样一连串地说下来,此时停住,目光投在香菱脸上,等着她回答。
“我……”
香菱避开他目光,双手在裙裾上绞在一起,蹙着秀眉,眨着眼睛,努力在消化他的话。
但也只是在短短片刻,她便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我自然是想离开的。”
她命运多舛,本是乡宦小姐,自小被拐,在人拐子身边,饥一顿饱一顿的,学会了低眉顺眼,好容易等到长大,人拐子将她许了人,对方富家公子,对她相当中意,她也心满意足,本以为自此拨云见月,苦尽甘来,谁知造化弄人,最终让薛蟠抢去。
随后随薛姨妈一家来到荣府,很快开了脸,做了薛蟠的妾室。
薛姨妈和宝钗都待她不错,薛蟠起初新鲜,倒也对她亲热,她便也认了命。
后来新鲜劲过去,薛蟠虽将她丢在一边,但偶尔也有亲热之时,几年下来,日子算是过得平静,她也自觉地将自己当成薛家的一员。
但近年来,薛蟠居然开始动手打她,最初还好,只是偶尔发生,打得也不厉害,到了后来,越打越凶,也越来越不把她当人,她便对薛蟠彻底绝望,到了眼下,薛蟠此次出远门,她真盼着他从此不再回来才好。
今夜贾玮约她到此处,她以为是偷情,虽是害羞,却也情愿,不料对方开口,竟是说出这番话来,倒是令她始料不及。
对于贾玮,她自是信赖。
上回遭到薛蟠殴打,蒙他相救,挺身而出,她早已将他视为恩人。
前阵子,他助迎春解除了不堪的亲事,也传到了她耳中,在心里得出的印象,俨然觉得他真是个既有担当又有能力的男子。
如此联系起来,此刻贾玮说着助她摆脱樊笼这样的话,她丝毫不觉得对方是轻率孟浪之语,而是很愿意相信,也正因如此,她才飞快而坦然做了回答。
这时她其实还没来得及去想其中所有的意义。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能逃开薛蟠身边就好,不再挨打不再受罪。
何况此事由贾玮相助,完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