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一然又梦见了他。
在斯图加特绿草茵茵的广场上,一个怯懦的少年悄悄地伸出手,若有似无地抓住了她的衣角。岳一然回过头说了些什么,那少年便羞红了脸颊,小扇子般的长睫轻轻扫过,盖住了澄绿的眼睛。她心头一暖,想回身给他一个拥抱,刚伸出手,他却倏地消失在空气中。
她张惶地四处寻找着,周围却空无一人。广场上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白鸽飞向天空扇动翅膀的声音。
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过脸颊,落在嘴里,又苦又涩。岳一然知道这一切只是梦一场,可身边他的气息似乎还未消散,她不愿意醒来。
自从知道乔纳斯故去以后,她便常做这样的梦。那些愧悔盘旋在心头,在一个人的时光中撕裂成难以愈合的创伤。
门“刺啦”一下被打开,岳一然颤抖了一下,睁开眼睛。
阳光洒在来人的身上,是她的父亲岳则安。看见她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岳则安怜爱的摸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时差还没缓过来?天天睡觉,然然都要成小懒猫了。”
岳一然愣了一下。是了,她已经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她刚刚来德国的时候。
她撑着床板坐起身来,眼前的父亲年轻、俊朗,额头上还没有岁月留下的沟壑,只是眼角有一些细微的笑纹,看起来和善睿智的样子。虽然重生回来已经两天了,她还是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看起来和自己是同龄人的父亲相处。幸好岳则安只是觉得女儿初来乍到,难免和自己有些生疏,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来。
这时候岳一然倒是开始庆幸自己童年是由外婆带大的了,这世上除了已经入土的她老人家,恐怕没人能发现她性格大变。想到过世的外婆,岳一然有些伤感,不过对她来说,老人家离开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悲伤早已淡忘。唯一遗憾的是没能重生到更早的时候,再见外婆最后一面。
看到女儿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岳则安小心地坐到床边,只挨着一点床沿,像是上课时紧张的小学生似的。
岳则安有些感慨,他出来留学的时候女儿还抱在手上呢,眨眼都这么大了!他和她母亲都没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对上女儿懵懂的眼神,难免有些心虚愧疚,拿不起做父亲的架子。于是他说道:“爸爸给你找了个德语老师,等你过了语言关以后就可以去上学了。要是你现在不想学也没关系,就随着心意先玩一段时间,也不怕上学以后跟不上,咱们国内的基础教育比这儿强多了,晚个一两年也不要紧。”他的声音很和缓,边说边看她的脸色,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岳一然心里五味杂陈,她出生没多久她父母就离婚了,岳则安去了德国,外婆也不会提起女儿的前夫,所以七岁以前,她全然没有他的记忆。直到外婆去世,母亲因为职业原因也不方便带着她,岳则安就把她接到了身边。但是他对她再细心,毕竟也是一个大男人,体会不到小女孩细腻的心思,所以父女俩的关系一直都不亲密,交流更是少得可怜。但是他为了她,再婚后也坚持不要孩子,岳一然这才知道父亲有多吗爱她,可那时已经太迟了。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和父亲相处,她已经失去了做女儿的本能。
“怎么不说话?”
“我在国内的时候学了一点德语。”她外婆年纪大了就老想着安排身后事,想着自己死后没人带她,只能把她送到德国。为了让她到时能早点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从小就找外教教她语言。爱之,则为之谋深远。岳一然心里酸酸的,被人深切地爱着是幸福的,乔纳斯直到死却都没有一个这样深切地爱着他的人。
“哦,”岳则安笑着斟酌措辞,“然然也是语言小天才呢。不过多学点总没有坏处的,爸爸还是找老师教你,你放心,没多大压力,就是带你到处转转。爸爸这段时间比较忙,你就当找个大朋友陪你好不好?”
“我都说了不要了!”岳一然故作凶恶。前世岳则安给她找的老师汉娜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也是他的学生,事无巨细都会向岳则安汇报,德国人的严谨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岳一然毕竟在德国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一带熟悉得很,怎么也装不出初来乍到的样子,迟早会露馅。况且根据岳一然对她爸爸的了解来看,这段时间他什么事都会顺着她的。
果然,看着她抗拒的模样,岳则安很快妥协道:“好好好,等爸爸有空了,再带着你四处看看。”他心里想着,等过几天岳一然发现和小伙伴都没法交流的时候就会求着他给找老师了。小孩子语言能力强,到时候再教也来得及。
“那我今天就要出门。”岳一然努力模仿着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岳则安很为难:“可是爸爸今天有课呢,没办法陪你。你在家里看看动画片不也挺好的吗?爸爸还给你买了平板电脑,别的小朋友都喜欢用这个玩玩游戏什么的。”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岳一然右手拽着岳则安的衣袖,“我就在学校里玩儿,不会打扰你上课的。”
话说得越乖巧,岳则安就越心疼。看着泪眼盈盈的女儿,想到自己错失的她的成长岁月,岳则安顿时心软了:“好,不过你可千万不能乱跑。带好了手机,有事就给爸爸打电话。”
岳一然立刻绽开一个笑容,点头如捣蒜。
斯图加特大学始建于1829年,以理工科闻名于世。没有围墙没有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