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年积聚的寒气终于被五月中旬迟迟到来的东风吹散,雨线由南往北推进,水田里一排排禾苗立在蓝色的天空倒映里,九州似乎吐出了憋了许久的生气,再次活了过来。
雍州新平府内,赫兰千河每天醒过来,都要计算离回门派还有多少日子。每每发觉又少了一天,便产生了从床|上爬起来的动力;而后计算剩下的日子,又会生无可恋般重新倒下。
沈淇修忙着帮左右道口跟万仞关布防,以关口、两坐石堡连线、以及新平府城为三道防线,符纸画了无数,以至于忘了纠正赫兰千河入春以来形成的睡懒觉习惯。待到发觉之时,大错已经铸成,只能给他换个软点的枕头,省得借口落枕又躺一天。
五月十八的早晨,赫兰千河被阳光晃醒,院子里有人说话,他一跃而起。不是因为良心发现,他的良心只在人睡着的时候出来代替心脏供血,而是跟沈淇修说话的那个人是鱼尘欢。
赫兰千河第一反应是欣喜若狂,第二反应是决不能被抓到睡懒觉,所以他火速洗漱梳头,往桌上干了的砚台里倒些水,坐在桌边提笔点墨翻书,作出一副勤勉的模样。
“那臭小子还在睡?师弟你也太惯着他了,看我不收拾他——”房门“嘭”一声打卡,鱼真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赫兰千河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书,回头,起身,行礼:“鱼师叔怎么来了?”
沈淇修心说这小子真的太能混了,跟鱼尘欢说:“师姐一路奔波,还是先到我那暂歇……”
鱼尘欢眉毛一挑,径直走向盖着被子的床,伸手一摸枕头,上边还是热的。
于是少不了一顿骂:“年纪轻轻不学好,就晓得欺负你师父没脾气,懒成这样。地也不扫桌子也不擦,你师父养你干什么?投机取巧的勾当倒干得熟练,要我早打断你的腿不可!”鱼真人说得赫兰千河无力反驳,随即转向沈淇修,“师弟,你今天就启程回去,公输师兄有话要同你说。还有你往后多替韩潍舟管管玄溟堂,他一人管不了许多弟子,里边还有几个偷奸耍滑的,特别是那个叫卫溱筝的,我看他就是跟你这徒弟呆多了,学得整个人就没个老实相……”
真是冤枉死了,赫兰千河就没跟卫师侄说过几句话,却要背他的锅。
沈淇修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将此前在雍州的布置跟鱼尘欢细细讲了一次,第二日才上路。
临别时鱼尘欢在南门外为两人送行,把沈淇修拉到身侧说:“这几年世道不平,可再乱也有我们几个师兄师姐撑着,你有什么事别藏着。”
沈淇修心如明镜,知道扬州的结界是被鱼真人解开,稍稍放下心。
鱼尘欢:“你要当心茅山派,他们似乎盯上你了。你没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吧?”
沈淇修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说:“师姐放心。”
“反正你平常心里有什么事从来不说,我也懒得管,你自己知道好歹。”鱼尘欢说。
“是。”沈淇修应道。
赫兰千河在两丈外,脚尖扫过冒出黑色泥土的嫩芽,双手抄在袖里,心思放在远方。随身锦囊里有二十两银子跟十吊铜板,要不是他一直惦记着,沈淇修绝对不会记得要带钱的事。
沈淇修没有御剑,而是拉着赫兰千河用了缩地术,站在刚解冻的雪原之上,竟然能隐约看见远方的城墙谯楼,左右两侧的景物挤压着闪过。恍惚间赫兰千河跟着沈淇修迈开脚步,停下时已经到了华雍城南方的石子山。
“这是……石子山?”赫兰千河记得自己来过此地,“这比御剑快多了啊。”
沈淇修:“但消耗也大,以前的道者不时兴佩剑,出行多用这种法术。”
“教教我呗。”赫兰千河嬉皮笑脸。
“回去再说。”
后来的路上赫兰千河看出这个法术相当消耗灵力,连沈淇修这般高手都只能走个两百多里,歇一会儿继续施法。不经过京城,两人从漱原东边绕过,走兖州的官道,隔天中午来到乌云盖顶的蓼浦头城下,跟着一辆运粮的板车进了城。
沈淇修打算找个地方坐坐,喝两杯茶就走。赫兰千河眼尖,在众多茶楼中挑了装潢水平中上、但内部陈设颇有古趣的一家。沈淇修正讶异于徒弟的审美直觉,直到看见门口挂着的“点茶送糕点”的牌子。
两人刚挑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就听见外边“哗”的一声,从天上浇下劈头盖脸的暴雨来,街上行人作鸟兽散,几个靠窗的茶客没防备,给雨水溅了一脸。
“等会儿得买两把伞。”赫兰千河说。
沈淇修:“不必,有避水符。”
“如果你说的是放在书架第二层的那叠黄纸,”赫兰千河说,“我只能说我已经把它们卖给秦维亮了。”
“啊?”
“京城送来的补贴给太守府扣了不知多少,我把箱子里的钱全送给程岸也不够给全军换新护甲,只能从太守那里骗咯,”赫兰千河摊手,“二十两一张,我就留了一点作路费,保证没有侵吞。”
那叠是清虚派专用的生活型符咒,功能从避雨到点火一应俱全,沈淇修从没碰上过这样的事,修长的手指揉着眉心,仿佛是要搓开些什么。凡间的纸张多半承受不了符咒的威力,沈淇修想临时画两张出来还怕质量不合格,他透过指缝看见对面的赫兰千河没有半分出卖仙道物品的愧疚,反而左顾右盼,大概是在等人送糕点上来。
侍者端上一个盘子,里边摆着茶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