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湛低头想了很久,静声说:“臣不会认他。臣是靖国的人,永永远远都是,就算...就算谢惊鸿通敌叛国,也跟臣没有半点关系。”
前世,宁晋从未在乎过他的出身,何湛也将自己的身世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知道。后来何湛走到高处,身份也终于再藏不住了。
就因为他身上流着谢惊鸿的血,何湛就要背负着有通敌叛国之嫌的罪名,被百官戳着脊梁骨骂——谢惊鸿是卖国贼,何湛就是小卖国贼,改不了叛国的命。
那时候正好赶上何湛身子不济,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连官袍上都泛着清苦的药味,根本无暇再去顾及百官如何看他。
更何况何湛一向只求问心无愧,他身上流着姜国的一半血,是冷的;另一半血是靖国的血,沸腾着,支撑他活到今日。
直到宁晋要他辞官,那一半沸腾的血也全然冷了下来。
很多事情,不是求问心无愧,就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的。
何湛再沉沉地说了一遍:“我不会认他,也不会跟他一样。你...信我。”
也不知是何湛在宁晋面前惯不会隐藏情绪,还是宁晋对何湛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何湛说这些话的时候,宁晋知道他在害怕。
宁晋不愿再剖开何湛的恐惧,他要藏着的,宁晋也不想再去探究。
“孤信。”宁晋说,“叔,我们回家。”
回得是卫渊侯府。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何湛的眼皮又涩又沉,强撑着精神回到南阁子,一头栽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宁晋打了盆热水来,替何湛擦着黏腻腻的身子,翻来覆去折腾得何湛睡不着。何湛迷迷糊糊抱怨了一句:“明天,明天我自己去洗...你就放叔睡觉,成吗?”
何湛身上又添了不少伤,宁晋手掌放软,轻一下重一下地替何湛揉捏着。他说:“这样夜里会睡得舒服些,明天休沐,叔多睡会儿。”
何湛胡乱应着,只觉胳膊腿儿被宁晋捏得又松又软,一直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就再次沉沉睡过去。
何湛不知宁晋陪了他多久,只记得这人甚至都闯进了他的梦境。
梦境的前面,宁晋还与他在天狼峡上策马,在卫渊侯府的梅园赏梅,惬意自在得胜似神仙。等到煌煌烽火烧到玉屏关的时候,那些画面也一点一点被烧噬殆尽。
梦境一转,便是巍巍午门外,抬眼望上去,只能看见宫殿御宇的飞檐朱瓦。
“何大人,别记恨杂家,是大人您以下犯上,对皇上不敬。皇上念着您劳苦功高,这才只罚了您三十鞭。大人,您磕头谢恩吧!给杂家打!”
什么以下犯上...不就是因为他爹是谢惊鸿,才有了今日的鞭笞吗?
百官散朝后,经过午门,他们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何湛被打,指指点点都是骂他流着卖国贼的血,能有这样的高位,那也全仰仗皇上开恩。
一顿鞭子吃下来,何湛终是旧疾复发,卧榻两个月都没能起来。他心中蓄着一把火,拖着病还在谋划,意图减轻谢惊鸿对他的影响,以免因为自己的事,会影响到宁晋。
他想着等他身子全好了,定要比谁都要威风地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直到宁晋来探病...
——叔,辞官不好吗?握着手中的权力,你都不累的,对吗?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要爬到多高,你才会知足?
——何湛!你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去死吧!
何湛猛地睁开眼,后背起了一层热汗。落入眼的是柔软的光芒,何湛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茫然地不知所措,半晌眼睛都找不到焦点。
好像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了生生世世的噩梦。纵然今生的宁晋做再多的事,何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轮回的记忆中挣扎出来。
“没事...这都是你的业障。大不了...大不了再来一次。”
他颤着声音劝慰着自己,喉结来回滚了几下,心渐渐稳下来。
何湛再躺了一会儿,之后懒懒地去洗了个澡,换身干爽的衣袍,身上可算轻松不少。
听下人说,宁晋一早去见了招贤馆的人,之后就去后花园练剑了。
何湛循踪去找,走到廊桥头时,果然看见水亭中央的宁晋。
卫渊侯是当上了,可练剑的功夫,宁晋是一点儿都没落下。也不知宁晋把柯拔烈打成什么样,能逼得柯拔烈全不顾自己将军的形象,对着宁晋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何湛观望了一会儿。宁晋收势,转头也看见立在婆娑花影中的何湛。
宁晋正笑着走过来,从何湛后头跟上一个小厮,同他说:“何大人,杨坤杨副将来访,他想见您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