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俞眉远仍没等到霍引,过了巳时她就回了容瘦院,用过午膳后小歇半个时辰,便被惠夫人遣来的小丫头吵醒。
俞宗翰从江南带回不少新布料,都交给惠夫人收着。惠夫人先拣了好的送给了老太太,又挑出了几匹花色鲜亮的料子预备让几个姑娘挑去裁几身夏衣。
这小丫头就是来请俞眉远去惠夫人的浣花院里挑料子的。
简单梳洗一番俞眉远便出了门。她如今怕热,早早换上了象牙色滚青边的交领半臂,搭一件雾罗小衫,清爽干净。
午后一场急雨刚过,阳光又盛,园子里热气腾腾的。花草被打落了不少,洒扫的仆妇还来不及收拾,便和着泥水浆在地上。
青娆撑着伞跟在她后面,替她遮阳。地面泥泞,脚步稍重一些便要溅起泥点,因而两人都走得极慢。
才过了浣花院的穿堂,俞眉远就听到有哭声传来。
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还伴着低低的劝慰声,俞眉远不由将步子放得更缓。那厢浣花院上房的帘子被丫头挑起,里面走出几个人。当前一位,是个穿了雨过天青色缂金丝褙子的女人,纤腰细细不足一握,走起路来袅娜生姿。她梳着倭堕髻,发间戴着累丝发簪,额间是细细的珍珠抹额,杏眼棱唇,吊梢眉,妍丽精练,只是这时正拿了帕子低头抹着眼泪,杏眼泛红,又添几许委屈。
“月欣从小就在我跟前伺候的,如今就这么去了,我这心里难受啊。”
这边哭边走的人,正是二姨娘何妤纹。
“姨娘宽心,别哭坏了身子。赵妈妈那边,太太已经允了多赏一倍的银子,再打发人送她两身体面的衣裳,将她体面厚葬了便是。死者已矣,姨娘也莫太挂念。我送姨娘出去。”有人在她耳边温声宽尉着。
俞眉远在原地停了脚步,前方俞眉初已经挽着二姨娘走到院中。
“阿远。”俞眉初见了她一笑,颊上生了两个小酒窝,和俞眉远有五分相似。
“大姐。二姨娘。”俞眉远颌首,并不行礼。
“哟,原来是四姑娘。”二姨娘见到她,声调拔个尖,眼尾斜飞,“四姑娘可生了张伶俐的嘴皮,叫我们这些粗人佩服。我替姑娘备下衣裳原是好意,姑娘不领情就罢了,这到姑娘嘴里可都成了不忠不孝的人了,可怜我那月欣含冤而去,替我受了这一趟无妄之灾……”
俞眉远来俞府后只见过二姨娘两次,因都隔着好些人,她们没有过多交流。虽是如此,可俞眉远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敌意。
说起这二姨娘,上辈子俞眉远初入府时还曾与她交好过一段时间。二姨娘对她似乎存了刻意讨好的心思,当时她年幼,难分忠奸,着实被当枪使了几次,后来渐渐看懂后宅阴私,也就慢慢疏远了。这辈子也一样,二姨娘打量着她小孩喜欢鲜亮,便备下华衣讨好,又让赵妈妈以蓝田碧玉害她为杜老太太所厌,这么一来她在后宅孤立无援,便只能投向这唯一一个释出“善意”的人。
后宅的事,上辈子她见多了。从俞府到魏家,挖空心思斗来争去,各色花样百出,她早都看腻了。
惠夫人自己不爱管事,就放权给了后院的人,二姨娘揽了大头的,便自觉总管了后院,又仗着自己年轻,且替俞宗翰生下了庶子俞章华,底气就硬起来,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太太夫人。她哪里晓得孙嘉惠的手段,绵里藏针,能叫你吃了亏还要夸她一声贤良。
俞眉远垂了头盯着地面上的落花。
来日方长,她隔山观虎斗便是,若有人惹到她头上,她可也不会隐忍了,横竖最后要走,撕破脸……才有趣。
“姨娘快别说了。”俞眉初听二姨娘夹枪带棒越说越不像话,忙开口喝止,“夫人才刚被你哭得头疼,如今正歪着休息,你嚷得大声惊到她就不好了。我刚才来时见俞丙在找姨娘,怕父亲有事找你,姨娘还是快些去看看,莫误了大事。”
俞丙是俞宗翰跟前的长随。
二姨娘听罢立刻抹了泪,轻啍一声把腰一拧,快步朝院门走去。
俞眉初偷偷一笑,正在跟上送她,忽又转头,向俞眉远轻道:“你在这等等我。”
俞眉远瞧见她清丽容颜那抹熟稔的调皮,一瞬恍惚。
一世姻缘被毁,在家庵的青灯古佛下跪了十年,她何尝不苦?
“阿远。”俞眉初送完二姨娘折身回来,“想什么呢?在日头下面发呆。”
“在想大姐姐骗了二姨娘。父亲今天出门访客去了,俞丙怎会在家里。”俞眉远笑答。
“我要不那么说,她也不知要在这编派到几时。”俞眉远走到她身边,携了她的手一齐往屋里走去,“你来得晚,姐妹们都挑好料子回去了,我给你拣了两匹颜色素净的,也不知你爱不爱。”
“姐姐的眼光,阿远岂有不爱的道理。”俞眉远歪了头甜甜一笑。
“就你嘴甜!”俞眉初闻言笑嗔道。
“姐姐,我刚才听你们说……赵妈妈死了?”俞眉远勾了勾颊边卷发,忽收笑问道。
俞眉初闻言脚步一顿,眉间浮起些迟疑来。
“罢了,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事儿,我告诉给你,倒比你从别处得知要好。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今早好好的忽然死了,说是因为旧患难愈,又积了伤在体内。所以二姨娘才刚冲你发了那么大脾气。”
赵氏自从三个月前在老太太那里讨了一顿板子又被逐出园子后,自觉没脸,她就借养伤为由一直躲在家里不肯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