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乡村没有深厚背景的商人,想在乡绅的地盘上搞经营,不得到这些大家族、大宗族的支持,难如登天。所以这种高昂的租金背后,还有一种向人家买准入资格的味道,甚至说不好听点叫保护费,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宗族会以祠堂的名义要求“凡我族人皆当任保护之责,则宾主相安,利赖无穷矣。厚本堂启。”
这种保护费还不仅仅体现在高昂的租金上,还有其他地方保护主义存在,调查还点出,在有些地方“地方豪绅,宗族长老,对丝厂选地必昂其租;迨建成后,有说其烟囱有碍风水,施以勒索;对丝厂所有蚕蛹要由当地包销,……等等。”
有的地方豪强乡绅,用高昂的价格出租土地或工厂给商人之后,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勒索,目的是对丝厂的蚕蛹进行包销,这跟后世国家修铁路、公路等工程经过某些村庄,就必须雇佣当地的村长或者书记做工头,工程才能顺利进行下去是一个道理。
除了租金、包销蚕茧等项目外,地方豪强的盘剥手段还包括向工厂征收捐税。有些丝厂经营者必须缴纳名目繁多的捐款,如桑捐、茧捐、蛹捐、过节捐等;土豪向缫丝厂收取保护费,每个水盆每年十元;丝厂经营者在其他地方收购蚕茧、招募工人时也会被迫交纳一定的保护费;土豪还在桑市和蚕市上征收服务费,用这笔收入资助地方公局。
这种暗含黑帮性质的勒索包销等现象,显然对工商业发展是一个巨大的负担,现在大明使用机器取代手工作业后的巨大效率提升,还能满足这些层层剥夺的利益体,可一旦效率红利吃完,这些乡村工业将无以为继。
但这些勒索性质的现象,却都是因为乡村自治的传统习惯使然,朱敬伦跟这种习惯已经斗过多次了,每次都会流血,过后依然如故。修铁路如此,办教育如此。所以他不打算在目前工业发展不错的时候,动这些宗族的利益。老实说乡村自治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对乡村宗族自己的保护就很有力。从陕西传回来的消息称,陕甘回乱让富饶的关中平原遍地荒芜,只有少数豪强得以保存,在面对以严密的宗教组织起来的回人,当地只有以宗法制度组织起来的大宗族才能生存,那些杂姓村子,早在第一波种族屠杀中就被清洗了。
大乱之后,关中平原留下了一个个诸如,“张家堡”,“周家堡子”之类的村庄名称,显然他们都是以军事性质的土堡为保护才残存下来的村子,而这样的土堡绝不是个人能够支撑起来的,必然是一个个大宗族的集体行为。
当然乡村有这些不好的现象,也有一些朱敬伦比较能够接受的现象。
比如有些宗族为了保证机器缫丝业的利益,乡绅开始纵容之前不能容忍的某些离经叛道行为。比如开始放任甚至鼓励自梳女群体的壮大,以保证机器缫丝业能够得到足够的女工,持续发展。
所谓自梳女是广東地区一种特有的现象,很多女孩子不愿意结婚,主要是出于对未来家庭生活的恐惧,担心受到丈夫、婆家的欺负,于是将头发梳起来,宣布成为自梳女,一辈子不出门,也有自梳女自己形成某些义堂称之为姐妹会,一群丁克女子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并且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本来这种现象是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相违背的,结果为了利益,有的为了家族的丝厂有源源不断的女工,有的贪图女工们不断给家庭带来的收入,开始觉得女儿不出嫁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于是有些宗族不但默认族中女性当自梳女,甚至开始鼓励她们,“观念上的障碍一旦被克服,有的宗族甚至建设姑婆屋,出租给姐妹会成员居住;修筑贞女祠,以供奉那些未结婚的宗族成员的神牌。”
为了女工的工资,修建贞女祠,用传统道德忽悠女工不嫁人,这种为了利益滥用道德话语权的行为,朱敬伦是极为鄙视的,但他受触动的是,在现代工业带来的利益冲击下,传统道德和观念,竟然能够从如此深度进行转变,这让他开始相信工业革命的力量,是能够扭转中国最顽固的传统文化和观念的,当中国传统文化开始适应工业化后诞生出来的新的文化,那才是真正的工业时代的中国文化,是不会像后世那样,强行嫁接了太多西方的现代文化,而跟整个社会格格不入,思想冲突总是不断爆发的。
朱敬伦之所以默认了乡村自治对商人的勒索性租金、捐税等陋习,也是相信市场本身的力量,最终会扭转这种现象,从长期来看,商业是流动的,他们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忍受这种不太合理的勒索,一旦他们觉得不合理了,他们自然会退出,自然博弈之下,自然是那些行为方式更自律的宗族能持续的得到工商业的利益,不管是自己开办工业也好,向商人收取合理的租金也罢,竞争博弈的最后,肯定会出现最有效率的利益集团占据绝大部分份额。
朱敬伦不打算干涉这种博弈的过程,因为这是乡村自治自我调整的一部分。
工业革命是一种革命,工业的利益冲击下,各阶层不断的转变自己的观念来适应工业时代的发展,连最传统的乡村社会观念都在改变,那些旧时代的富商没道理不改变,他们才是最有实力的一群人。
所以明治维新三十年后,旧富豪转向新产业的现象,在大明也出现了。
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