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长长的拱道,沿着宽阔平坦的长安道便直通向极乐宫,光滑的青石路两道车辙深如刀刻,道旁的街市更迭了几重,不复去年上巳节偷溜出宫时的样子,桥边春生的新芽已作老树,路过时才发觉竟已长的这么高了,熟悉中带着全然不同的陌生。
他不由自主便走到威严的宫门前,记忆中不久前新起的第三重宫墙也已朱漆斑驳,隐约可见宫阙巍峨耸入云端,然而未及靠近便被禁卫拦下,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原身大约早已腐朽,怕是再也回不去了,物是人非,故知零落,时光轰轰烈烈流逝,仿佛只将自己遗在原地。
然而事情却出乎谢祈意料,几日之后他便得知原来这十年中天子的长女非但没有身死,反而成为天子最宠爱的公主。
到底是谁占了他的身体,又何以替代他生活了十年而无人发觉。
丝竹乐声打断了谢祈的思绪,此间名为风榭,是帝都的一间乐伎馆,自他从瀛洲归来也已过去了三个月,虽囊中羞涩,每次来此却都会受到优待,那个红衣的女人有着猫一般的直觉,他倒十分好奇那个女人对他的事知道多少,每每想到此处心中便会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不过他现在对此事也不甚在意,因为此番他来此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谢祈走进风榭的时候,天色将晚,橘色的残阳在画壁上刻下一抹艳色。深秋的庭院中洒满落叶,往来的侍女皆匆匆忙忙,陆续在廊中点起一盏盏风灯。此时正是一天中忙碌的开始,或者说黑夜的狂欢已经迫不及待的降临,灯影下环水的回廊中广袖宽袍翩然而动,轻歌曼舞。
年轻不再却美貌依旧的女人向他迎了上来,深红色的裙裾拖曳在一丛鸢尾之中。谢祈从怀中摸出并不鼓胀的钱袋扔给她,那女人接下,却看着他微笑道:“大人好久未曾来过了。”
谢祈并不接话,径自走去,拉开了对着水中高台最近的一扇门,果然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团垫,却是按照他最喜欢的样子摆着。他无声地坐下,斜靠着垫子上,刚刚好能看到对面高台上影影绰绰,像是在做最后的布景。
不一会女人便果然进来了,也跪坐在团垫之间,却不知在忙碌什么,直到酒香四溢,他才转过头去,刚好看到女人双手奉上一方小盏,其中液体清亮透彻,那捧着杯盏的手腕纤细白皙,仿佛可以看见血液的流动。
“……”
“大人为何不饮下此杯?”那双手在空中端举了许久,无人问津却并无一丝不耐。
“山野草莽之人,却不必称大人。”
那女子闻听此言,用一只手掩口笑道:“来我们这里的便都是大人。”声音并不婉转,却沉悦动听,直沉在人心里。
闻得此言,谢祈也一笑,遂从那只高举的手中将杯盏夺过一饮而尽,斜倚在团垫间,未尽的酒液便顺着颈项流入衣襟之中。
那女子又为他连斟数杯,他都一饮而尽,直到壶中也空空如也。
“……你不必如此。”
“大人所言何事?”
“……我虽来此次数甚少,却每次都能遇见你。这酒价值不菲,却次次都能饮到,这个隔间,每次必是无人,布置又皆是我心中所喜。还有便是,身为此间主人的你,却亲自为我斟酒。”
那女子闻言也并没有被识破的尴尬,垂目将杯盏收拾一空便跪着退出隔间,临关上门时,她又望着谢祈微微一笑道:“大人不知,我平生最爱的,便是有故事的人。”说罢径直起身,消失在回廊深处。
谢祈当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或者说,是个有故事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