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年。大魏,夏。
酉时。血珠般的日头已迫近群山,晚霞将整个长安笼罩在了金红的水幕中。
黄昏行礼,故曰婚者。一场辛府和卢家的嫁娶惊动了这座大魏的京城。
十里红妆,鲜花着锦。鞭炮响了百里,华盖长似游龙,唢呐喜庆的乐音直冲九霄。队前九十九名锦衣侍从,队后一百名罗裙婢女,浩浩荡荡好似红鸾迎亲,月老嫁女。最引人注目的是新娘花轿,乃是嫡妻规格的八台大轿,花轿雕龙绣凤,缀饰玉石珍珠,连轿前的同心穗都是以金线织成。
“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能嫁作五姓七望的嫡妻,这可真是百年未闻的荣耀啊!”
“据说卢家的嫡公子都没来亲自迎亲,只派了管家来。但人家身份摆在那儿,能娶辛女都是面子给够了。”
“可不是?这辛女可是跃上枝头变凤凰咯…”
长安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吊高了脖子,生怕瞧漏了半点热闹。议论声称叹声艳羡声嗡嗡成一片。
八台花轿里,辛夷紧张地将手中的苹果都攥出了印儿,被胭脂抹得通红的两靥激动得滚烫了一路。
大魏百年,世家为尊。天下尤贵五姓七望。崔,李,卢,郑,王。因崔和李又分出两宗,所以共称:五姓七望。
衣冠所推,殊耀煊赫。应了那句大魏童谣:得一姓追随,定封王拜相,得五姓共主,可九州易主。
而辛夷的爹爹辛岐只是个五品文官。微末寒门,能与五姓联姻,只因为当朝皇后无意得知辛夷的诗文,大赞:才气殊殊,足配卢家。于是请了皇帝一道圣旨,将辛夷钦定为卢家嫡子卢钊的正妻。
辛夷摸了摸身旁从来不敢想的御笔喜字,纯金如意,眸底升腾起梦一般的欢欣。
尽管卢钊只派了管家来迎亲,尽管传闻卢钊脾气暴躁,但在“卢家嫡少夫人”的名分下都被忽略。辛夷仿佛看见一条鲜花着锦的大道在她面前延伸,一头截断她过去十五年小官庶女的命,一头连接上卢家崭新的朱门高第。
随着傧相的高呼,轿夫开始颠轿避邪,辛夷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忍不住微微掀开轿帘,想瞧瞧离卢府还有多远——
然而她眸底映出的,是一点银光。
旋即空气被划破的锐响,一只羽箭蓦地射入了女子的胸口。
辛夷的脸上还残留着嫣红的喜色,紧接而来数十只羽箭就将她射成了箭筛子。
她恍惚的瞧了瞧,羽箭将衣衫上的刺绣鸳鸯全都碾碎,喷涌而出的鲜血比嫁衣还要嫣红几分。
轿子外传来卢家迎亲管家的冷笑:“五品官的庶女想踏进我卢家的门槛,下辈子吧…王皇后还想用这婚事来打压卢家…哼,这就是给她和那些不长眼人的回答!到时候编个歹匪抢亲杀了新娘,就算是御婚,也没谁敢说我卢家一句闲话!”
辛夷的瞳孔猛地收缩。
瞬息之变,红妆作白。一场荣耀才刚刚开始的喜嫁,却成了光天化日下的杀戮。
什么赐婚恩宠什么之子于归,不过是她辛夷做了她皇后的棋子,他卢家杀鸡儆猴的刀。
独独她自己,蒙着华丽的红锦盖头,欢喜得像个瞎子。
十里红妆盛世鲜妍,都不如将命握在自己手中,至少活个长命百岁,静好无忧。
可惜,她醒得太晚了。
辛夷凄凉一笑,眼角滚落最后一颗血红的泪珠。
……
错金博山炉里的合欢香缭缭腾起,太过浓郁的香气直往辛夷鼻尖塞,她不禁打了个喷嚏,做梦般醒了过来。
面前的乌木翘头案上放着一顶九屏彩鸾点翠珠攒牡丹凤冠,有梨木梳划过青丝的微痒,身后传来婢女绿蝶的絮叨。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
这是女子嫁前梳髻,是她辛夷的十里红妆。她竟然重生在了出嫁前夕。
而且,是出嫁前的两个时辰。距离她的死亡也只有两个时辰。
虽然是五月初夏,辛夷却打了个冷噤。
老天怜悯,让她重活一世,棋局也罢,阴谋也罢,她都不要再做个瞎子。
她要查出一切的真相,有仇报仇,有冤报怨,然后将自己的命牢牢握在手中!
“姑娘,您又打瞌睡了…这离卢家来迎亲也就两个时辰了,可容不得半点马虎。”绿蝶略微担忧的声音传来。
辛夷眸色闪了闪,将眸底汹涌的恨和不甘细细压下,最后化为了一片平静。
“卢家谁来迎亲?”
“姑爷的管家……姑娘您别往心里去,卢家乃五姓七望,能派管家来迎我们五品门第,都是天大的给面子了。”
绿蝶的语调满是艳羡,辛夷的指尖却蓦地刺入掌心。
一切都一模一样。卢钊派管家来迎亲,她携赐婚圣意,被八台大轿迎为嫡妻。然而,仅仅半刻钟后,卢家的数十把羽箭就把她射成了筛子。
红妆作白,烟华梦碎。她以为的一生荣耀的巅峰,不过是皇后打压卢家的棋局,不过是卢家威慑其他势力的借口。
辛夷的指尖颤抖,鼻尖涌上一阵酸意。忽地,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
“阿卿又在犯困了不是?自从赐婚圣旨下来,你可是欢欣得晚晚睡不着。小心待会儿困在花轿上,还下不来了。”
辛栢的身影挡住了楹窗下的日光,看向辛夷的眼眸满是笑意。
“四公子。”绿蝶连忙屈膝行礼。
辛夷眉眼一弯,起身扑了上去:“小哥哥!”
《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