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宴凝视如意,淡淡道:“长生。知道我为什么不爱权不爱财,不好美人不好山水,平生只嗜‘宝物’二字么?”
“公子自有思量。长生不敢揣测。”长生敬畏得连呼吸都压低。
“因为宝物没有人心。所以。”崔宴顿了顿,从齿缝间咬出微寒的两个字,“所以,最值得信任。”
没有人心的,才值得信任。
值得信任的,都没有呼吸。
七*情六*欲,功*名利*禄,最丑陋的是人自己,最重的罪是人心百态。
秋意深,白露凝,一轮恹恹的秋阳落入山间,夜色乍然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更夫有气无力地翘着梆子,声音都缩在了棉裘里,一句话断成两半说。连屠夫家的黄狗也感到了秋凉,行人路过不肯叫,只管把身子蜷成一团。
百姓匆匆赶回家,抱老婆热炕头去。所以不到夜深,街道上就空无一日,只有坊边的油纸灯笼上凝了层白霜。
就在这样寂静清冷的城中,却有一抹人影伫立。他面前还有好几十个书生,鬼鬼祟祟,人影幢幢,听得到银子的磕碰响。
“这几日吵闹辛府,声讨辛夷,得银十两。喏,这是张三的,那是李四的。王麻子吵得最热火,另加赏银一两。”当头的人影从织锦荷包里掏出碎银,扔到地上。
不是递过去,而是扔到地上。
若逗弄街旁的黄狗般,直接哗啦啦扔到了地上。
然而,几十个书生毫不介意,连忙俯腰去捡,眼眸炽盛,谄笑“谢王文隼公子赐赏”。
王文隼居高临下地看着捡钱的书生,掏出张锦帕,擦拭着自己的手,从鼻翼里挤出轻蔑的笑:“若不是爹爹说,我才刚提为嫡长公子,暂理族中事,要亲力亲为,树立威信。我才懒得和一群穷秀才打交道。离你们近半尺,都是脏了本公子的鞋尖。”
话说得难听。书生们却浑然不觉,只顾推搡着捡钱,眼里但见得银子,腰杆都直不起来了。
王文隼脸上的轻蔑又浓了两分,眼睛都快长到脑门了:“切,穷酸秀才,跟群狗似的。不过,此番能坑辛夷,本公子就立了大功,也只有勉为其难,和你们打打交道了。”
这王家嫡公子秘密发放赏银,鼓动书生围攻辛府的一幕,落在江离眸底,激起了如墨的夜色。
“钟昧。你说王俭是不是脑子不好,给儿孙取名,横竖都是鸟?鸾,鸳,鹰,鹏,隼,你瞧瞧,快凑成个林子了。”虽是玩笑的话,江离古怪上翘的唇角,却只让人心寒。
钟昧才浮起的笑意霎时憋了回去,慌忙叩首:“那是王家祖宗定下的辈分。王俭只是按着谱儿选字罢。属下还听说,再下一辈,也就是鸾,鸳,鹰等的儿女,取名是马。如驹,骧,驰等字。”
江离古怪的笑愈浓,也愈让人心慌:“鸟儿马儿的,果然都是兽。没个人心的,死多少都不冤枉。”
“所以,这叫隼的。”钟昧瞅了眼江离的脸色,敬畏地低头,“请公子示下:还让他活多久?”
“鼓动书生搅扰辛府,其罪一,意图陷害卿卿,其罪二,国子监中瞒过本公子设计,其罪三。”江离凉凉道。
若说前两罪,在钟昧意料之中,最后一个,却让他一愣:“属下斗胆:王文隼国子监中的算计,公子竟然没发觉?”
钟昧太意外了。因为在他心里,公子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察的神祗。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一切都在他掌控中。
哪怕是棋局步步为艰,也从没有逃脱公子的心思。与其说公子在下棋局,倒不如说局在按公子的算计走。
所以,“瞒过本公子”的话让江离亲自说出,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传出去都没人信的。
然而,江离只是笑笑:“是。我确实没算到。你信么,钟昧,我糊涂了。和卿卿在国子监,那般静好无忧的日子,一双一世人,远离棋局纷纭,我糊涂了。好像做了场梦,忘了所有该有的警觉和提防。我真的糊涂了。”
一连三个“糊涂”,透出淡淡的疲倦,还有梦醒的遗憾,再加上一缕赤诚的坦然,让钟昧瞬间觉得:这不再是印象中的公子。
是江离。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江离。是一个充满俗世烟火气儿的江离。
不再是无所不能,宛若神明,却反倒让人愿意献上生命地去追随,去赌上忠诚与头颅。
“好。那这笔糊涂账,今晚就和这叫隼的了断罢。”钟昧低下头,掩饰眸底的激动和热血。
江离瞥了钟昧一眼,十余年相知相交,就算钟昧低着头,他也明白自家影卫的心思。但他并没点破,只是露出了干净的笑意:“不过,也正是国子监算漏一次,才让本公子愈发坚信,要真和卿卿过上那种日子,必须先有足够的强大,来扫清路途的荆棘。所以,这次猎鸟儿,本公子亲自来。”
钟昧刚欲出鞘的匕首一滞:“公子虽善剑术,但不擅暗杀。王文隼身为嫡长公子,身边有数十影卫守护。公子一人,怕是难挡。”
“剑入鞘太久,会钝。杀心掩藏太久,会蒙尘,刀尖闲置太久,会冷。”江离伸出手,示意钟昧把匕首给他,“本公子总得天枢台庇佑,其他事可,但这一次,本公子一定亲自来。”
“公子三思!暗杀和剑术是两回事!虽从前公子可以一柄剑,对抗王家百余禁军,但这次敌手将是影卫!拼的是匕首,不是剑柄!”钟昧急了。
他不怀疑自家公子身手。但剑术和暗杀中间,隔了不止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