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记不清这是顾公子第几回来了。
连着许多日,他每日都在午时刚过的时候来,随着我的性子弹曲儿,似乎也没什么要求,就由着我随便弹,等我弹完,聊上一两句,就搁下一锭金子告辞。
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我京中的旧相识,可想了想,我在京中认识的人委实有限,更何况是男子。这里头真真没有一个姓顾的。
他问的话也没什么可推敲的,不过就是些寻常对我好奇的人也都会问的话。
譬如,沈姑娘的琵琶是什么时候学的?或是沈姑娘出身想必极好,否则怎么会自幼沾染书香?然后试探着问问我为何如今堕落至此。
我也都依着平时的答法糊弄过去了。
今日过了午时,我掐准了时候算了算,想必顾公子今日又该来了。
我很自觉地抱着琵琶闪身绕过屏风,在案后的椅子上坐下。过了约莫半刻中,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沈姑娘,叨扰了。”顾公子推门而入,一撩衣摆,在凳子上坐下。
我怀抱琵琶,起身问安:“顾公子好。”
出乎意料的,他今日点了一曲出塞曲。
我心里一颤,可客人既有要求,我也不能推辞,便应了一声,转了转琵琶轴,深吸一口气,开始弹那曲昭君出塞。
弹到一半,杂音崩杂,我的手抖得筛糠似的,怎么也稳不住手,只能收手停住了。
我受不住这首曲子。
我受不住这里头的万般心酸,受不住这里头的千般苦楚。
这委实让我有些崩溃。
“沈姑娘是广州人?”顾公子突然问。
我脱口而出:“幼时在广州长大的。”
话一出口,我便懊恼。我一时间沉浸在那首曲子里头,竟然将自己的老底儿都揭给别人了。
顾公子微微应了一声,似是笑了一下:“姑娘别介意,顾某是听着姑娘似是带着两广口音,便多嘴问上一句。”
我疑虑虽没尽消,但心里头却也略略安了心。
毕竟我的口音的确是免不了的带了几分广州口音,哪儿能说没就没?何况,两广长大的也不只从前的卢绾衣一人不是?
顾公子又道:“沈姑娘的诗词倒是同我那朋友的风格有几分相似。”
我笑说:“若要粗粗分来,诗词似乎也有豪放婉约的差别,有几分相似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顾公子倒也没再接话,只是又客套了几句,照旧搁下一锭金子:“顾某告辞。”
我待他走后,转过屏风将那锭金子揣进荷包里头,抱起琵琶下了楼,鸨母正提着裙摆满脸堆笑地往上迎客,见我早早下楼来,把脸一沉,正要发作。我扔了她五十两银子,趁她来不及说什么,抱着琵琶就走。
这些年年纪大了,总有种不知什么时候便要尘归尘土归土的感觉,自然很多事儿也不放在心上了,又何况别人怎么看我?
回家的时候,正是申时末。
我盘算盘算,小鱼这丫头居然有好几日未曾来了。她前几日走的时候还千求百央地让我别忘了给她讲宫里的事儿,这几日居然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没动静了,实在也不是她的风格。
我有点儿心慌,莫不是这丫头出什么事儿了?
可巧,我这儿正心焦,门外便传来小鱼叩门的声音:“沈姐姐,你在么?”
我忙去给她开了门,将她拉进屋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确认她除了神色有些郁郁,脸颊也瘦削了一圈儿外,看起来还是好好儿的。
我松了口气,给她倒了一盏茶:“你好些日子没来,我可担心极了。”
小鱼捧着那盏茶,她那清秀的小脸儿看起来居然比那茶盏大不了多少,一层氤氲的雾气朦胧地透出她亮晶晶的眼睛:“沈姐姐,今儿个,便把你的故事都讲完可好?”
我有些诧异:“好是好,只是...怎么这样急?”
小鱼扁了扁嘴:“前两日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王公子,竟找上我娘亲,要我给他做妾。”
我错愕:“你娘亲答应了?”
小鱼苦笑一下:“怎么不答应呢?几百两银子的聘礼,我娘亲乐得眼睛都直了。我娘亲说,我这样的出身,若不给大户人家做妾,也只能嫁给贫苦人家做妻。”
她晶莹透彻的眼睛晕着水气,由衷地望着我:“沈姐姐,我要是有你那样的出身就好了。”
她一顿,忽然记起什么来,补充道:“姐姐,那王公子说,我倒有几分像你。”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若是还不知道这个王公子是谁,那当真是白费了我这脑子。
原来,竟然是我害了小鱼。
我压住内心的酸涩,伸手拉了她,挤出笑来:“日子都是自己过的,难道我从前的日子过得就好些么?”
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不是要听宫里主子娘娘的故事?我给你讲罢。”
那日,正是夕阳斜映在宫里金色琉璃瓦上的时候,光晕之下,绒毛微扬,轿子被人从角门抬着没入重重朱门,檐角上落了未尽的白雪,朱墙深处,竟有几分华贵非常的苍凉。
我甫下了轿,宫女便引着我往寝宫里去了,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大奶奶来了,可叫我们小主好等。”
我心知不过是客套话,都是女子,怀着怎样的心思见爱人的妻子我心里头还能不知道么?
可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既然入了宫,规矩自然当守。
厚重的鸦青色门帘被宫女掀开,屋里有几分幽暗,想来是未点灯,而糊的窗纱又厚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