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低下了头。
探春没有抬眼去看,却也分明知道,一边饮酒,一边继续说道:“二哥哥,其实我知道,在你心里头,老爷太太和这些叔伯兄弟们并算不得什么。”
宝玉忙要说话,却被探春截断:“你不必否认——可是二哥哥,你再仔细想想,那旁人呢?二姐姐四妹妹,林姐姐云姐姐,袭人晴雯,鸳鸯平儿,我们这些人呢?我们不曾害过人,不曾沾过血,更不曾因经营世路而违背过自己的道德良心。我们何辜?”
宝玉刚刚扬起的脸又垂了下去。
探春的眼神投向窗外:“二哥哥,逼着你做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我知道,自然是极难的。我再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的今日,倘若你还不肯做决定,我就照着刚才我说的,离开贾府。”
宝玉双手拄在膝盖上,脸几乎埋到了双肩之间,一言不发。
翠墨来收拾桌子时,只有一壶酒喝了个干净,菜碟子上微微动了几样,一大碗饭早已冷得没了温度,却是一粒米都没有动。
宝玉走后小蝉就进来了,现在内室悄声跟探春禀报上午各处的动静:“……听说您吃了早饭就回了房,太太那边众人的脚步都轻快得多。后来宝二爷去了,太太房里很是‘不小心’摔坏了几样东西,太太的哭声在院子里都能听见。到得宝二爷走时,太太房里传了茶水点心进去,彩云姐姐和金钏儿姐姐两个人一起送他出来,满脸都是笑。但后来听说宝二爷竟来了咱们屋子跟您一起用午饭,太太的房门便又紧紧地关了。午饭后吴祥家的进来了,彩云姐姐和金钏儿姐姐都被支去了旁的地方。后来金钏儿姐姐先回来,却没有进屋,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子,等彩云姐姐也回来了,便拉了她一起去耳房了。吴祥家的走时,在院子里喊了一句让金钏儿姐姐进去服侍,两个人才一起从耳房出来。”
“姨娘那边好得很。昨儿夜里抱着三爷哭了一场,今儿一早起来,规规矩矩地送了三爷去念书,然后一整日也没有出房门。听丫头说,午饭用得极香。”
“二奶奶房里人都嘴严,打听不出来什么。只是平儿姐姐今儿去了一趟薛家住的地儿,跟着的两三个小厮手里抱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不当不正的,月头月尾的礼品孝敬还不到日子。奴婢也猜不准。”
“林姑娘史姑娘那边,两个人昨儿夜里聊了许久,四更才熄了灯。今儿上午都瞌睡得很,午睡得早,只怕这会子都在补眠。”
“至于大奶奶和姑娘们,跟没事儿人似的。该怎样就怎样。半点都没有不同。尤其是兰哥儿,昨儿并没有在灯谜会上。奴婢在路上遇见了,还逗了他一句昨夜如何不去,他说,老爷并没有叫他,他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知道。然后就蹬蹬蹬地上学去了。”
探春想起来昨夜贾政传话回来时,薛家母女两个置若罔闻的样子,知道只怕是早已经吃准了定心丸,所以现在已经算得上是冷眼旁观贾府的热闹事儿了。便冷笑一声,低声道:“你去寻赵嬷嬷的女儿杏儿,让她……”
对宝玉已经基本不抱希望的探春,只得自己开始谋划了。
又过了一天,元妃便传下来旨意,说是自己已经将省亲时的题咏编排了次序,令探春都誊抄下来,令勒石为记;省亲别业赐名大观园,不必禁约封锢,自家姐妹众多,便进去居住,宝玉亦随进去读书。
贾政听了这个旨意便皱眉,娘娘如今怎么专在这种小事上下功夫?又想到前次宝钗探春入宫时皇后娘娘表达出来的对元春的忌惮,勉强能够把女儿这样行止解读做韬光养晦,示人以天真琐碎。便令叫了宝玉来吩咐:“娘娘听说你日益荒疏,传令禁管。你好生跟着姐妹在园里读书,若在生事端,你可仔细!”
因当着迎探惜三姐妹和贾环赵姨娘等人,王夫人不好顶撞贾政,何况人家老子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忙笑着拉了宝玉坐下,又扯家常闲话分贾政的神,追着宝玉问吃药吃饭的事儿。谁知贾政皱了眉打断道:“他日渐长大,你不要专问他这些家长里短,他日后是家里顶门立户的爷们儿,脑子里该搁的乃是读书正事。这些小事,你只直接叫了丫鬟来吩咐就是。”又瞪着宝玉轰了他走:“还不滚去读书?出去!”
宝玉连忙一道烟儿跑了。贾政又告诫众姐妹几句:“园子毕竟是娘娘省亲游幸过的,你们仔细居住,好生爱惜。薛林二位乃是来客,尔等姐妹要好生相待,和睦相处。”
迎探惜齐声答应了。
贾政看了贾环一眼,稍作踌躇,道:“娘娘没有旨意,环儿也渐渐大了,就安心在园外住着,上学堂也近些。”
探春淡漠地看看王夫人得意弯起的唇角,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请老爷的命,既然令我照管环儿的学业,不如我也搬去东小院子罢了。”
王夫人心内倒是巴不得赵姨娘母子三人都离大观园远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拿捏的。但听探春这样一说,又怕贾政万一允了,只怕元妃又要以为是自己在故意磋磨探春,遂漫声说道:“三丫头,你才多大?还真拿自己当先生了?环儿的课业有学里管着,你往常三五日的看看他的功课本子也就是了。何况,你们便进园子去住,也得要每日出来给老太太晨昏定省的,顺便走去看看环儿,有什么费事?果然认真说为了这个不进去住,你让你姐姐妹妹并大嫂子要怎么在里头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