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芸哥儿,好好坏坏我都告诉你了。你自己选。”
赵嬷嬷知道,这应该是姑娘的结束语了,便走向贾芸,微微福了福身子,和声道:“芸二爷先去吧,那边的小厮们长久不见二爷该疑惑了。二爷日后有空再出门,去东大街上看看赵家茶铺生意怎么样,尝尝他们家的午饭,虽然粗鄙,风味不同的。”
赵家?
贾芸的目光从贾探春身上收回来,看向赵嬷嬷。
以赵嬷嬷的名义开的,茶铺?以倪二的名义开的,酒楼?
都是三姑娘的!?
贾芸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膝盖骨轻轻地跳了跳,整个人僵硬了一瞬,又更加恭谨下来,弯腰拱手:“多谢嬷嬷提点。三姑姑早些歇着,侄儿告退。”
贾探春嘴角含笑,颔首,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再也没有二话。
赵嬷嬷和翠墨跟在她身后,头也没回一次。
贾芸在原地站了很久。
这位三姑娘的背影跟贾府所有女眷的背影都不一样。
老太太的身子虽然佝偻了许多,那抓着龙头拐杖站在那里,一个背影便是一根定海神针。
邢夫人一向首饰戴得多,所以总是轻轻地后仰着脖子。
王夫人因执着念珠久了,双肩都塌的。
琏二婶子永远是个挺胸抬头的样子,走起路来却禁不住地会扭一扭腰身,大约是体格身材太过风骚了,再厉害威严的样子都压不住。
二姑娘微微有些驼背,四姑娘则梗梗着脖子从不会低头。
唯有这位三姑娘,虽然腰背笔直,但因为天生成的削肩膀,这一点自然圆融,将那一柄待出鞘的长剑身姿稍稍掩饰了一二。只是万一她挺胸负手,整个人的气势就霍地张开,不论周遭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氛围,也无法盖得住她的冲天锋芒。
就如同现在,即便是她的背影在慢慢地走入暗夜浓黑之中,贾芸仍然觉得她闲庭信步的样子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一个小厮小心地唤他:“二爷,下一轮该班儿的小厮们选定了,您要不要过去瞧一眼?”
贾芸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回头对着那小厮笑了笑:“猴儿,干嘛吓成这样?”
小厮看他神色换了,方也松了口气,低声赔笑道:“我瞧着您一脸凝重,以为怎么了呢!”
贾芸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问:“怎样?有什么人来看过宝叔和凤婶婶么?”
小厮忙道:“并没有。唯有太太遣了金钏儿姐姐来看视了一回。金钏儿姐姐一向跟二奶奶和宝二爷好,也不怕他们俩,帮着整理了半天床铺呢。”
贾芸又嗯了一声,忽然脚步一顿,看了那小厮一眼:“袭人姐姐和平儿姐姐呢?”
小厮笑道:“要不怎么说太太体恤下人呢!金钏儿姐姐来就是替她们二位的,让她们去喝了盏热汤,稍稍歇一歇。”
贾芸的瞳孔陡然一缩,急问:“那琏二叔呢?”
小厮有些发愣:“二老爷想着叫他分分神,喊去书房商议事情了。”
贾芸狠狠地一跺脚,低声喝道:“你们有几个胆子,竟然让金钏儿一个人——去伺候宝叔和凤婶婶两个人!倘或他们闹起来呢,金钏儿姐姐一个女孩子,怎么摁得住?!”
他终究还是在中间拐了弯儿,没有把自己的疑心说出来。
小厮自然明白他是在说什么,老大不以为然:“怕什么?若说宝二爷是跟金钏儿姐姐一处长大的自然不妥,但自二奶奶入府,金钏儿姐姐就跟着二太太了,这二位主子,还有谁比她更熟呢?”
是谁也不会是她啊!
贾芸这才明白过来,探春为什么会说绝不要“存着既然是谁的人,就绝对不会怎样”的心思!
金钏儿是王夫人的人。
从开始挑丫头,王夫人就一眼看中了八岁的金钏儿,第三年又特意叫了玉钏儿来看,竟是一手一个将一对姐妹花都留在了身边,疼爱有加。两个人的母亲白老媳妇是个老寡妇,为此对王夫人感恩戴德。而这一对姐妹在王夫人的身边极度受宠,除了前两日因为烫了宝二爷被老太太申饬的彩云,全家的下人在王夫人跟前都不能有那样的体面。
此事……怎么可能是金钏儿做的?
不论搁在谁口里,事情若是金钏儿做的,那可就等于是王夫人亲手做的一般了啊!
贾芸开始隐隐觉得头疼。
这件事不能说破,也不能不说,但是要怎么说?
他忽然想到,探春在自己的差事开始之前公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是不是就是为了有这种情形出现的时候,自己不至于真的把这样的线索一股脑子都吞下了肚子,再也一个字不提?
贾芸隐约有了主心骨,人也轻松了起来,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小厮暗地里撇了撇嘴。
什么爷不爷的?常年住在外四路的后门胡同子里的爷,那也敢在自己这等日日泡在二门的人跟前称爷?不是看在老太太和二奶奶面上,谁会耐烦给他个正经尊重脸色呢?
贾芸快步走了回去,只见金钏儿正灰败着脸色颤着身子出门,忙笑着迎了上去:“金钏儿姐姐辛苦了。”
金钏儿被他这一声儿骇得浑身一抖,死死地攥住了帕子才没有尖叫出声,待看清是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芸二爷责任重大,还是不要乱走的好。不是我在这里守着,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有个长短,咱们谁也活不成!”
贾芸笑着躬身施礼,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