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北风紧朔,飘洒的雪粒添着无可言说的萧条,本就昏暗的天空愈加放纵着漫天挥舞的灰白,头顶青天的黎民百姓眼前徒剩白茫茫的一片世间。
佛山之畔,潼川府,便连这副景象也颇有禅韵。可终究是让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来体味的。
“果是正月十五雪打灯。”惜芷扫着小庭院,兀自感叹。这元宵节是团圆的日子,她想着远在河南江北行省的父亲母亲,不禁一阵怅惘难过。怜玉收起扫帚,跑到惜芷面前,笑道:“小姐,今个是过节,晚上说不定还可以好好吃一顿!”怜玉双目炯然地望着惜芷,眉眼笑意盎然,惜芷却蓦然间想到在地牢里的陆尹琮,他每日只一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饱。
一阵轻缓温和的敲门声,惜芷去开门,只见一个清亮炯炯的眼神朝她望来。这眸子带给她的感觉惜芷恍然觉得似曾相识,如清皓长空,如晶莹玉雪,令她不自禁地陷在那目光里。可仿似又不同,面前这双眼是多么饶有风韵呵!岁月虽久,可是灵韵犹自生长。但这灵韵里,又带着漠然,如细雨里小江上的一条孤舟,横在岸旁,已与世人隔绝了。
敲门的是个妇人,看着仿似才三十余岁,可是那份气质却是沧桑而淡漠的,仿似历经了千世百世,早已洞悉了万物。生得肤质白皙,美丽动人,神韵灵动。惜芷笑问:“请问夫人来有什么事?”那人看着惜芷,有些疑惑,随即轻道:“难道我走了这许久,便“怀旧空吟闻笛赋”了么?”惜芷道:“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夫人是这不思府里人?”说话工夫,她已将身子微微让开了。那人听了这话,微微笑着:“好个到乡翻似烂柯人!姑娘习读诗词,怎地到这当下人了?不过,还好没有物是人非!这不思府只要还叫作“不思”,那便是我的巢窠呵!”说着慢慢走了进来。她微微看了一下惜芷和怜玉,不由得道:“你们两个是这府里的丫鬟?不!你们生得比我女儿不思还要秀丽动人!”惜芷和怜玉一听,知道面前这女子当是这府里的夫人,张圭的妻子了,两人登时站到一起,齐道:“夫人万安。”那女子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惜芷答道:“阮惜芷,阮籍之阮,怜惜之惜,芷兰之芷。”怜玉答道:“怜玉,怜惜之怜,玉石之玉。”那女子听了,默然点了点头,道:“确然是玉石之玉啊!”随即她对着两人道:“我叫尹孤玉。孤郁着实是孤郁。这玉也是玉石之玉。”她淡然一笑,不着粉黛的面庞上竟是饶有妩媚之风,可是掩不住那淡漠的眉眼。惜芷和怜玉一听,不禁深感惊讶她居然道出了自己的姓名。
下着雪,尹孤玉竟是不往里走了,她靠在那个已经覆了浅层白雪的盆栽上,问惜芷道:“你们怎么来这里当了下人?”惜芷对面前的这个府里的夫人颇有兴趣,不禁边扫地,边笑道:“夫人你猜猜?”尹孤玉道:“我猜,这我可猜不出!为了你的未婚夫?”尹孤玉本是打趣,可惜芷听了却一呆,不禁怔怔地看着尹孤玉,怜玉在一旁连忙道:“夫人你真会说笑,我们两个就是流落来此,无路可走了!”尹孤玉听了,哂道:“我可不信!若是流落来此,你们两个还会这般笑呵呵的?红尘之中,哪人不是为己而悲,为己而愁,为己而喜,为己而忧?又有谁能逃过了?”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雪,又问道:“你们二人可会跳舞?”惜芷和怜玉都道:“不会。”尹孤玉好像颇为遗憾,惜芷便道:“夫人,我给你唱个曲儿罢!”尹孤玉道:“也好。”惜芷便唱起,声音婉柔悦耳: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苏东坡的一首《蝶恋花》,阮惜芷想唱这曲的时候浑忘了最后一句是这个。
两人随着尹孤玉穿了庭院,走到了那片开阔区域,尹孤玉本要沿着小道回至卧室,可是突然看到了大堂里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正在喝茶。她顿时一怔,立在当处,那大堂里的人也看到了她们,只看了一眼,便急急地走出来,他走到一半才发觉手里还拿着茶杯,连忙回去又放了杯子再出来。
走到三人面前的,正是张圭。雪忽下得大了,张圭不教三人进屋,反是怔怔地瞧着尹孤玉,浑没有了平日里的沉静和笃定。那目光轻柔,好像怕太敏锐的目光会伤到面前这个女子;又是复杂的,那里面的情愫晕染在晶亮如水的眸子里,一时令人迷惘。
尹孤玉垂着头,一双大眼望着微白的地面,张圭始回过神来,连忙道:“咱们快进屋吧。”他走在三人后,进了屋子里,张圭道:“你们先下去罢!”惜芷和怜玉退下,几个原本在大堂里的下人也下去了。
尹孤玉看着张圭道:“张大人,你怎么来了?”张圭轻然微笑:“孤玉,其实我这些年里也有来看你几次。只是……只是除了七年前你恰好在家,其余的时候你都上山了。”尹孤玉道:“张大人记性真好,还记得是七年前,而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我感觉自己还是二十三、四岁未曾变过,这十六年,于我来讲,就是弹指一挥间。”她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手喝了一口,看着杯沿低声轻喃:“乌兔相催,日月走东西。人生别离,白发故人稀。不停闲岁月疾,光阴似驹过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