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黄河渡口
黄河河面,数十膄牙门大船、斗舰舟楫浮江而下,帆叠如雪,蔚为壮观。黄河北岸上,另有万余步骑相携跟随,准备登船。观其军容,依次排队,有序整肃。
河面居中一艘三层楼船上,后将军、乐城侯曹洪站在甲板上迎风矗立,面色惆怅。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
望着大河澎湃汹涌的河水,曹洪眸子里闪烁起莫名的光点,时间过得真快,往事历历在目。曹洪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自己领兵出征了,只仿佛追随孟德起兵就发生在昨天,那一年他气血方刚、意气风发,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然而一恍惚,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妙才(夏侯渊)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孟德西征回朝、半途崩殂于洛阳。转眼间,又八九年过去了,自己也两鬓斑白,气血尽衰,步入风烛残年。
“嘿。”曹洪自嘲笑了笑,遥想当年自己杀人无数,铁血征伐,何等果决,而今年老竟然多愁善感起来。
可老人,岁月的阀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了。
曹洪又想起自己曾经贪财吝啬,在文帝还是太子时,拒绝借钱给他。文帝由此怀恨在心,继承王位立刻寻衅报复自己。情况危急,差点被下狱处死,幸得卞太后求情,才从轻发落,削夺官位、爵号、封邑,贬为庶民。
“梁、沛之间,非子廉(曹洪表字)无有今日!”
“假如曹洪今日死,明日我就让皇帝废了你!”这是当年卞太后分别对文帝和郭皇后所说话语,两句感人肺腑的话,曹洪眼眶微微湿润了,救命之言,言犹在耳呀!
拿袖口掩饰一下眼角,曹洪控制情绪,安慰自己:“也罢,关中陷落,太皇太后寝食难安,就让我曹子廉再次跃马出征,替大魏力挽狂澜吧!”
说罢曹洪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迎面应对着黄河对岸汉军的方向。当他再次目视前方时,眼中多了一片冷峻,多年没打仗了,但今天,那个能征善战的曹子廉又回来了……
下一刻,楼船的甲板上响起曹洪气势十足的咆哮:“吹号!传令全军,全速前进,目标蒲坂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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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庸郡,上庸县
建武将军府
衙署大堂之上,一身皂色常服的孟达跪坐在主位上,神情凝重,身前几案上摆着一道黄绢诏书。
堂上,外甥邓贤、心腹部将李辅侍立左右。
沉默了片刻,紧蹙眉头的孟达才沉声道:“前翻洛阳有诏书来,令我率本部兵马进攻汉中,我以粮草不齐为由拖延,这次陛下下发诏书明令我即刻出兵,配合作战。”
“对于出兵,你们怎么看?”话说完,孟达抬眼看向倚为臂膀的这二人。
邓贤脑袋灵光,善于揣摩人意,听到舅舅孟达的话,嘴角一笑。
奉天子诏,臣子依令而行,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舅父没有奉诏出兵,而是问怎么看,这本来就很说明问题了。
今时今日,舅父对于曹魏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值得玩味。特别是上次派出去的使者从蜀丞相诸葛亮那里回来后,一方是温言相劝、好礼相待,一方是横竖看不顺眼,舅舅对曹魏朝廷是越来越讨厌了。
想到这点,邓贤谀笑着出言道:“舅舅,外甥以为您千万不可奉诏出兵哪。”
“哦?说说看,为什么不能出兵?”不可奉诏出兵,这个颇知自己心意的外甥算是把话说到自己心里去了,不过表面上孟达仍然很纠结,一副很难抉择的样子。
见话头正中舅父心怀,邓贤兴致更好了,瞥一眼孟达,过了一会儿道:“舅父本来就是蜀将,只是因为刘封贼子自视甚高、打压欺辱舅父,舅舅不甘受辱才投降的魏国。降魏,本就不是心甘情愿的事……”
邓贤这边讲着,那边见孟达面无表情,眼中目光飘忽不定,心中有些忐忑,声音马上小了下来。
“不要停,继续讲。”孟达见状,插言道。
“诺。”邓贤道诺一声,继续讲道:“更何况,如今蜀军出师北伐,实现鲸吞之举,一举囊括整个关中。窃观今日态势,恐怕凉州亦免不了沦为西蜀盘中之物。巴蜀、雍凉,三州之地物产丰饶,舅父,这就是当年秦灭六国的情形呐。”
“蜀国,羽翼已丰,其势已成呀!”
其势已成。其势已成!孟达缓缓起身,开始在堂上不停徘徊,越走,他越觉得邓贤所言不虚。
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吞并关中以前,蜀国坐困西垂,蜀道崎岖,守成容易,却也很难打出蜀中,向外扩张。可如今有了关中,沃野千里,加有黄河、潼关之险,进可攻退可守,真乃帝王之基呀。
何愁天下不统一,何虑汉室不兴?
“刘备、诸葛亮皆一世人杰呀,丢掉荆州后,我真没想到蜀国还有如此兴盛的一天。”孟达频频点头,感慨不已。
忽而,孟达改变脸色,拔出佩剑正色道:“魏贼窃夺神器,篡逆汉家社稷,从前乃是迫不得已,现在本将军决定弃暗投明,重归汉室。”
说毕,似乎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孟达三步并作两步折返回几案,拾起曹魏的出兵诏书,举剑作势就要砍。邓贤见孟达要砍碎诏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制止:“舅舅,使不得,且慢下手!”
部将李辅见了,也是惊骇不已,一个箭步上前,护住黄绢诏书,拜请道:“将军,万万不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