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灵肃知道自己快死了。
四顾茫茫,不晓得魂归何处,上天还是入地?
她能够感受到,曾经被摒弃又回归了的愤怒之魂,在胸口蠢蠢欲动,但三劫之后,她已经拥有足够的智慧去控制怒火,让自己头脑清晰,可以做出理智的决定。
“喏,你死了。”
混沌中,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连忙回头。
有位须发全白的老者,正佝偻着身子在距离她不远处盘腿打坐。这片虚无,原本该是韩灵肃私人的领地,是她徘徊于生死之间,暂时搁置灵魂的地方,却无端端冒出个老爷子,实在奇怪。
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毕恭毕敬的问道:
“仙长,咱们认识?”
“喏,你死了。”
老者颤颤巍巍的又说了一遍。
他眼皮耷拉,老态龙钟,似乎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韩灵肃蹲在他面前,摇了摇头:
“不,我没死。”
“喏,你活着。”
“不,我也不算活着,该怎么说呢…也许会死,也许会活下来,现在还不确定罢了…”
“万物皆一。”
老者缓慢吐出四个字,声音不大,却掷地发聩。
韩灵肃先是一愣,马上双膝跪地,端端正正俯身一拜:
“上师,我三度生死,自以为参破,却还是没有真正领悟,诸多迷惑,还请开解!”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
老人一边说,一边挥动枯瘦的手指,虚无中呈现出种子从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结出果实到衰败死亡的整个循环,伴随他略带沙哑,却吐字清晰的声音:
“道-气-形-生-死-道…循环往复,这便是生命的本来面目。你纠结于生死,喜生悲死,便往往被生死局限,看不到更加广阔的道法天地。”
“我的父母、师父还有师兄都死了,还有那些没有死,但与我联系深厚的人,都遭遇过不幸。上师,所谓孤煞天命,真的难以克化吗?”
“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老者欠身向前,似乎想要把她的面相看得更加仔细,颤抖着声气道:
“命可不是谁事先设置好的,白纸黑字,照本宣科。所谓命,本来就是看不透、摸不着、不可知的机缘,如同子女对父母之爱般无法解释,如臣子对主君的效忠无法逃避,如箭矢射程内击中的必然、脱靶的偶然,就算是仙寰居者,也无法言明。”
“但我要如何避免,那些爱着我,和我爱着的人们再受伤害?!”
“你已经找到了方法啊。”
老人雪白的寿眉遮盖了眼睛,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就算面前是铜墙铁壁,你也用沾满鲜血的手爬了过来,不是吗?只不过,你手上沾染的,全都是自己的血啊…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作为击败了自身的修仙者,你已经合格啦。”
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分崩离析。
韩灵肃跪在地上,像个孩子一般笑了起来,她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人:
“对了。我怎么会忘记呢,您是…”
呯!
一声巨响,惊散了她的黄粱一梦。
韩灵肃猛然睁开眼睛,却看到精美又端庄的平棋屋顶,身旁青纱帐幔,身下柔软又温暖…
她尝试着坐起身,可全身骨头散架似的疼痛无比,锦被下的身体几近赤裸,大小伤口缠绕着干净得绷带,已经细心的上好药,散发着清香。
举目四望,这间厢房从未见过,布置的非常典雅素净。
外间应该是书房,门扉半掩能够看到高大的书架和墨案;内间一半被她睡着的箱床占据,这张千工床有床有橱有几有案,本身就是个小房间,她在金家当牛做马的时候就曾听说,千工床要十名匠人三年才能完成,非常金贵,寻常富贵人家根本用不起…
“又洒了!你这么笨手笨脚的,什么时候才能弄好啊!”
外间又是一阵乒乓大作,传来蔡青猴急躁的大叫,回她的是个少年的嗓音,还带着青春期的沙哑: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马上整理…”
“道歉有什么用?!这个药袋是我要给小掌门热敷用的,等你弄好了,估计她都死透了!”
“呜呜…我错了…你就不该叫我来帮忙…”
“别哭了!赶紧帮手!再弄撒了,我要你的命!”
“呜呜呜…”
这一阵聒噪,躺在里间的韩灵肃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莞尔。
很久了,她都不敢回忆过往,似乎故人在脑海中多呆一刻,都会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可现在的她,即便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心情却无比轻松,她想起了很多人,若耶派的诸位、不德法门的师兄弟们,还有许许多多有过交集,爱过或者恨过的人…
还有他。
她慢慢闭上眼睛,那抹天青色的身影便浮上眼帘,他带着清冷的表情,月下肃然如玉…
厢房中无端吹过一阵清风,是有人瞬移来到这里。
不用睁眼,韩灵肃凭借淡淡的馨香就猜到,是谁来了。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坐下来,握住她放在锦被上的手,想要紧紧攥着,却又害怕弄疼了她,那般复杂的心情,从微微颤抖的指尖就能感受到。
她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屏息静气,佯装自己还在昏迷中,想看他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