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二十年,仿佛是彼此对望后的眨眼间。
盈袖这天对玉耕儒说:“我老了吧,最近眼神不大好用,昨天竟然把一枝寒梅绣成了嫩黄色。”
玉耕儒放下手中的书,徐徐转身,这么简单第一个动作,他却很是吃力,见盈袖拿着鸡毛掸子到处的扫灰尘,窗户开着,阳光照进来,能看见那些灰尘乘着阳光从窗户飘了出去,而檐下那一枝杏花开得正盛。
玉耕儒笑道:“四十几岁的人还不老,你想成精么。”
盈袖也跟着笑,且手指玉耕儒:“老东西。”
最亲近之人,类如打情骂俏的俚语,她说罢,愣住了,当意识到些什么,忙对着玉耕儒深深施礼:“老爷莫怪,我同那些婆子们玩闹惯了。”
起身时,玉耕儒发现她垂着是双手簌簌发抖,玉耕儒起身,过去,拉起她,问:“你冷么?”
盈袖给他一抓,手抖的更厉害了,还使劲抽回,低头道:“回老爷,奴婢不冷。”
玉耕儒一笑,语气绵软:“一辈子你都没这样跟我说话,今个是怎么了?”
盈袖显然有些无措,扯着鸡毛掸子,不一会子,地上已经掉了很多轻羽,没来由的想哭,又极力憋着,声音就有点古怪:“没,没怎么。”
玉耕儒重又捉住她的手:“我喜欢听你骂我老东西,我本来就是更老了。”
盈袖终于泣不成声:“奴婢不敢。”
玉耕儒叹口气:“我知道你怪我,你等了我一辈子,守了我一辈子,我却连个名分都没给你,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盈袖一惊,抬头看去:“我没有怪老爷。”
玉耕儒拉着她同去窗前站定,指着外头那娇嫩的杏花道:“你就像这花,你是心甘情愿守着春天的,可是春天却懊恼自己蹉跎了你的一生,杏子结果,还有盼头,而你,盼个什么呢?”
刚好此时,小琥如风一般旋了过来,淡色的衣裳给阳光一照,便起了雾蒙蒙一团白汽,如此年纪如此春,当得起一道最明亮的风景,他才中了状元,且是文武双科状元,暂居在外祖父家里,等谢过师拜过皇上,就要回关外去见父母了,他走的急,身后的长随小厮喊着:“世子等等小的!”
小琥哈哈一笑,忽然发现立在窗户口的玉耕儒和盈袖,腾腾跑过来做礼道:“祖父,嬷嬷。”
玉耕儒应了声,问:“你这是去哪里?”
小琥道:“去中堂家里谢师。”
玉耕儒挥挥手:“那就去吧,别耽搁了。”
小琥再次做礼,然后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盈袖颇有感触道:“我盼的,就是小姐和姑爷的孩子们都长大成人,我待小姐为主子,小姐待我如女儿,这番感情外人是不懂的。”
玉耕儒回望她,满眼的暖笑:“我懂。”
言罢拉着盈袖转回桌前坐了,吃了口茶,然后低眉沉思,良久抬头,严肃道:“我们成亲。”
盈袖手中的鸡毛掸子啪嗒掉在地上,眼中除了茫然便是惊愕。
玉耕儒道:“如你不嫌我老,我们成亲。”
盈袖终于明白自己听见的是什么话,没有年轻女孩的那种羞涩,却是无尽的悲戚,穷此一生,终于等来这句话,可是,她含泪道:“老天拔地的,成亲,你不怕让人笑话。”
玉耕儒哼了声,满是不屑:“我同你成亲又不是做给旁人看的,管他笑话不笑话。”
盈袖摇头:“不成,你看小琥都那么大了。”
玉耕儒道:“昨儿对门的张老爷才娶过亲呢。”
盈袖拾起鸡毛掸子,心不在焉的胡乱扫,边扫边说:“张老爷娶的继室刚满十八,可是我都一把年纪了,这怎么能一样呢。”
玉耕儒深情款款道:“然而我,当你还是十八岁的青春年华。”
盈袖回头看他噗嗤笑了:“甭哄我,瞧我这头发都白了多少,弄得我都不敢照镜子。”
玉耕儒轻声一叹:“你还是在怪我。”
盈袖忙奔过来:“老爷,我真的不是在怪您。”
玉耕儒端起茶杯吃茶,沉默半晌,方悠悠道:“我给你讲一讲疏桐的事吧。”
疏桐,即玉夫人,玉醐的母亲。
彼时玉耕儒正是青葱少年郎,苦学医术,想悬壶济世,一次偶然的出诊,认识了乔家女儿,乍然得见,惊为天人,从此便放不下,可那个时候他没有煊赫的家世,而疏桐的父亲乔公却是远近闻名的大儒,他登门求娶,乔公断然拒绝。
他不死心,三次登门。
乔公三次拒绝。
他生来并不勇武,骨子里自带那种读书人的清高和倔强,他就四次五次六次……在他第九十九次登门求娶的时候,乔公终于松了口,但有个条件,要他一辈子不能纳妾。
他答应的非常干脆。
于是,十里红妆铺路,乔公重金嫁女。
玉耕儒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可是婚后他发现,疏桐蕙质兰心,端的世上少有的好女子,就是这个绝佳好女子,却经常的三更半夜扶窗长叹。
妻子郁郁,他当然得相问,疏桐却推说这个那个,就是不肯道明真相。
直到女儿玉醐降生后,疏桐因为生产做了毛病再不怀孕,就劝玉耕儒纳房妾侍,好为他延续香火。
那一天晚上,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玉醐已经给乳母抱去睡觉,夫妻两个在天井中散步,疏桐便开口劝玉耕儒纳妾。
玉耕儒毫不犹豫的回绝:“我说过一辈子不纳妾,岂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