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种冷静源于事件的突发性,就像所有灾难来临之时,人们都只是一味地逃命,根本顾及不到悲伤,等到生存下来时,惊吓平定后,才能空出怀抱来拥抱那席卷而来的伤悲。
火车心不在焉地驶入小镇,一个缓冲的颤抖便停歇了下来。踏上月台,就能看到火车站墙壁上鲜红的“林月镇”三个黑体字。在整个冬季的寒风侵蚀下,墙壁斑驳了几处,像是长了片片的癣。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暗淡的日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帝国没落之前的垂帘听政。没有风,可能它还在来的路上,每呼吸一次,干冷的空气都会在鼻腔内凝固,泛出刺扎的生疼感。
出检票口的时候,票不知丢到了哪里,我有些尴尬地站在出站口,身后有人不满地嘀咕。检票员冲我笑了笑,又觉得笑得不合时宜,那笑容瞬间消失在脸颊,演变成一副不悲不喜的平静面孔,“过去吧,你家里都等着你呢。”
我的家庭在镇子里小有名气,我深知这“小有名气”里面没有任何褒义,但至少,大多数的人都认识我,当然也包括面前的检票员。我点头表示谢意,然后用力往上提了提背包,走出了车站。
我的家离火车站并不远,隔着两条街,儿时的清晨,火车进站时的鸣笛声是我准时的闹钟,听到火车扯着喉咙地呼喊,我便会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盯着窗帘未合严的缝隙,没有阳光照进来,偶尔是一抹淡蓝,偶尔是浅灰色的天际。
转过一栋二层高的楼房,离老远我便看到家里的大门上挂着两大串长长的黄纸钱,它们昭示着这个家庭的悲剧来临,也暗示着这个家庭的悲剧到此结束。我突然就放慢了脚步,有些不情愿,确切地说有些不敢朝着那扇门走去,我很想掉头跑掉,那样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自己看到母亲的遗体而掉不下来眼泪,我害怕因掉不下来眼泪而被邻里乡亲咒骂,我害怕接下来那漫长的葬礼,我害怕这样冗长的压抑……这些,仿佛都比悲伤更重要,怪不得悲伤不肯光顾我。
但是,我还是向前迈出了脚步,迈出了漫长的奔丧旅途的最后一步。
面对死亡,送别死亡。
家里那扇破败的木门敞开着,欢迎着我的同时也欢迎着乡亲邻里,院子里搭好了木棚,母亲的遗体被安放在木棚中央两张桌子上面搭着门板的尸台上,头部上方摆着贡品,脚下是火盆,姐姐披麻戴孝地跪在圆形的垫子上烧纸钱,一群乡亲邻里站在一旁闲聊的闲聊,嗑瓜子的嗑瓜子,谁都没有注意到我已经站在了大门前。
姐姐三岁的女儿率先看到了我,手里拿着吃食从屋子里跑出来,“舅舅,舅舅。”姐姐回过头来,站起身把我拉到母亲的遗体前,“给妈磕个头吧。”
我盯着母亲发白的面容,有一瞬间认为那是天气寒冷的原因,我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母亲僵硬的身体,眼睛盯着头盖骨上一块触目惊心的凹陷,身体突然猛烈地颤抖起来,接着模糊的眼前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带着我去松林里采蘑菇,归来时采下路旁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别在耳朵上,幸福的笑声洋洋洒洒了一路。然而,她却在镇子口把花拿了下来,回过头小心地对我说:“不拿下来,他们又该说我神经病了……”
我还是哭了,眼泪像是雨季屋檐下的水滴,连成遮蔽的雨帘,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等到这一季的悲伤席卷而去,我缓缓地跪下来,冲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在头部接触到冰硬的地面时,我松了一口气。耳畔传来姐姐的抽噎,还有那些邻里的缄默,这缄默是对我最好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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