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找到了自己的爱好,是件极其幸运的事情。
如果她生长在一个条件优渥、父母健全的家庭里,她的人生会顺利美好的多,她可以从小受到家庭能给到的最好教育,她可以尽情画画,在父母惊喜的目光下,最大程度往下深挖她方才初露锋芒的天份。
可她如此不幸,生活的地方不仅贫穷,而且暴力。
于是留给她的只是一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废纸团,一支短得不能再短——就快要握不住的破铅笔,一张沉默到不能再沉默的小脸。
命运从一开始,就狞笑着,将千疮百孔的真面目露给稚嫩的她看。
天鹰六年级的时候,在路边捡到一本花花绿绿的本子,那是她第一次接触漫画,她惊奇又兴奋,仿佛不是捡到一本书,而是收到人生中一个顶顶重要的礼物。
漫画两个简单的字,第一次令她长年愁云惨淡的眉头舒展,双眼迸发出灼热的亮光来。
他们镇上有一家小小的书点,店面逼仄狭小,里面什么书都有些,大部分都是旧书,那个夏天天鹰时常跑到店里,蹲在一个角落翻看漫画书,一呆就是一整天,只看却从来不买。店老板最烦的就是这种人,但他认识天鹰,知道这个小姑娘着实可怜,大概还有她长得好看的缘故,就网开了一面。
他时常坐在店面口,拿着个大蒲扇扇啊扇,摸着自己空旷稀疏的地中海,看远处的日头慢慢落下山,这时候他会说:“天鹰啊,你爸这个点快要到家了,回去吧,书我就给你放这儿,明天再来看,啊。”
后来天鹰用八块五毛钱买了他店里面的一个笔记本,在这之前,她已经把店里所有的漫画书都看了个遍。
天鹰初中考上当地最好一所中学,柳成康坚决反对让她继续读书,觉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应该出去找工作,养活自己,或者去嫁人,好歹凑一份彩礼钱回来。
向来在这个家没什么话语权的爷爷罕见的发怒了,他用颤抖的双手指着他这个赌博喝酒成性的儿子大骂,天鹰躲在爷爷身后,她永远记得柳成康望过来的那双阴郁又忍耐的眼睛。
那个时候冬天或夏天,村里面总是有老人过世,哀哀切切的敲锣打鼓声可以几天几夜不停息,大家吃吃喝喝搭台看戏,似乎死个人是什么值得热闹的事情。
有次天鹰陪着爷爷去参加葬礼,几个老头子围在一起,互相讨论自己能不能挨过今年的冬天。原为戏谑,却成了天鹰潜意识中最可怕的梦魇——爷爷是她的天,是她岌岌可危的童年生活唯一的支撑点。
她在鲜花一样的年纪,却雪上加霜,早早的又笼上了一层恐惧死亡的阴霾。
他们那个村盛产葡萄,夏季葡萄成熟季,会有许多城里人开着小轿车来农庄摘新鲜葡萄,吃农家乐,于是天鹰整个暑假每天偷偷跑十几里地,在一家农家乐餐馆的后厨间里挥汗如雨的刷盘子,一天下来二十块,管吃管喝,两个月一天不落有一千两百块钱,老板大概良心还未泯,结算工资时多贴了她两百,够她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和部分生活费了。当她把钱偷偷交给爷爷,企图讨他欢心时,那个世界上她最爱的老人,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孩子啊,我,我对不起你。”
天鹰不明白爷爷的意思,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爷爷是爱她的,没有爷爷,她大概再也不能继续念书了,爷爷怎么会对不起她?
天鹰知道柳成康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是在一个星期五。
那天傍晚放学后她从学校回来,在大门口帮全家洗衣服,有个人从身后抱住她,一股令人作呕的烟酒味蒙头盖来,彼时他盯着她的眼神,令她现在想来仍觉得恶心。
因为动静太大,爷爷赶了来,气的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他用拐杖去打柳成康,却被这个逆子反手夺来大吼大叫。
天鹰站在旁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因祸得福般的得知了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
她是在一个冰天雪地快要被冻死的时候,被捡回来的。
多年来她多少听到过些流言蜚语,说柳成康根本不能生育,当初娶的一个外地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云云,但她知道‘风刀霜剑言如雪’,何况柳成康再怎么混蛋,也是她的爸爸,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她懂事的令人叹息,更不想乱说话让爷爷伤心。
而那个下午柳成康试图强/暴她,并为自己找到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十分不要脸的捅破了这层向来名义上的父女关系。
天鹰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
之后的之后,她理所当然的,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
每到周末,宿舍都只剩下她空荡荡一个人。
天鹰不让自己闲下来,做完功课就马不停蹄预习下一周老师要上课的内容,背英语单词,背到头昏脑胀为止。她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她不很舍得在她的橙红色本子上画,就连那些草稿纸,也是正反两面,画满了每个边角。
刚开始她用铅笔画完,两只手掌黑的跟烧柴的煤炭似的,到最后,她连手都不用洗了。
等到晚上,她一个人躺在有十二张床铺组成的宿舍里面,空荡荡的一丝声音也无,隔壁寝室也没人。她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只有宿舍后操场的风呼呼刮过窗户,当时天鹰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还没有孤独的概念。只觉得心里发慌,喘不过气,眼睛酸溜溜的,仿佛随时要掉下眼泪来,可也没有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