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汴梁城的时候,诸南盏有生以来第一次,恨不得挖去自己的双眼。
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分明是被邻居以大义之心救走,一路上不用姐姐叮嘱也早就决定不再给他人添麻烦的诸南盏,却败在了她此生以来从未见到的地狱景象前。
甫一至城门,生来与他人不同的少女便开始双目流血,入城之后更是目不能视物,仿佛汴梁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剧毒。
在她看来,汴梁的风景,和她所生长的江南,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偏偏其他人看不见这种不同,还责怪她帮了倒忙。
当初蒋隆一的入城之旅,其实很顺利。准备完备的他并未被城门守卫刁难,反倒是诸南盏双目流血的异状引来了围观。
万众瞩目之下,年幼的诸南盏被迫睁开眼睛,愣愣望着这蜂拥错乱的一切。若非大相国寺的一位住持那日恰巧来到这座街市上,也许诸南盏便死在了那个时候。
“此子有天眼。”住持望着她道,“不入汴梁倒也罢了,一入汴梁,则除去大相国寺,她及笄之前,再无可安身立命之所。”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天眼是什么东西,对于分离也是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刚刚与父母分别,很快又要和姐姐及邻家的蒋氏父子分开。
虽然不懂,胸腔深处却仍有刺骨痛楚。
临别之时,诸南盏一直紧闭着血泪交融的眼睛,甚至来不及看他们最后一眼。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天眼”,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能看见气。
寻常人所谓观气,是指二品高手气机外化,凝为实体或盘旋于体外时,肉眼能隐约分辨出的那股东西。
诸南盏却不一样。
入汴梁城之后,无论何人何物,在她眼中,俱化为了层层叠叠,粗细疏密无一均匀的气机之线。
无法逃避,亦无法消去,她的眼眸被折磨着,无一刻喘息之机。
乍一获得这种能力,便几乎毁去了她的双目。
只有大相国寺,能以佛门禅定妙谛,免去诸南盏双目之苦。而作为代价,她在运起禅定心法之时,便会暂时失去观气的天眼。
及笄之后,诸南盏被带入宫中,隔着九层帘幕,曾与那位帝王见过一面。
并非是如今中轴大街上仓皇奔逃的小皇帝,而是那位坐镇天下三十年,工于心计的迟暮天子。
他虽已老,他的帝国却相当年轻。
“你能看见天地气机流转,即使是最毫末之处也能明察?”
诸南盏应道:“是。”
短暂的沉默后,帘幕后的男子挥了挥手,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带了点欣慰之情。
“那么从此刻起,你是我大宋朝首屈一指的观气师,接管归寂阵阵眼,并负责监视天地龙气,不容有失。只要你活着一日,朕便保你一日衣食无忧,永无尽头。”
归寂阵阵眼,以八角琉璃塔为核心,覆盖大相国寺最中心的六座庙宇。诸南盏身处这些庙宇中时,便能不受察气之眼的折磨。
不知怎么回事,韩阔居然知道了这个秘密,甚至还将计就计,反将了她一军。
诸南盏不由浑身颤抖。
“你怎么会知道的?”
眼前的韩阔,已然状如疯魔,几无人色,周身那股紫气,却浓郁到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
“可真是让我笑掉大牙啊,大宋朝的观气师……”韩阔冷冷地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诸南盏厉声质问。
一个念头从心头浮起。
她已经接近十年没有见过那位住持。
那一日,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便打点好了包裹,走到大门边上时,却被诸南盏拦下了。
住持显然没有料到诸南盏能敏感到如此程度,一时愣在原地。
“你要去哪?”
他斟酌片刻之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
“去一处两浙的寺庙,求经问佛。”
诸南盏便再也没能等到他。
天眼之事,除了那位住持和先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即便是欧阳泽来,也对她能成为观气师的内幕一无所知。
韩阔能得知这个秘密,必然见过了那位住持。
“告诉你倒也无妨。我在两浙路见过他,他并未还俗,却换了个地方当和尚。他身上的血腥味,在我见到他的那个时候,已经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了。”
韩阔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至于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个秘密……”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是同路人啊。”
诸南盏浑身僵硬。
胡不喜尚不明所以,赵无安却已然猜到了**分。
韩阔身上这股龙气绝非突如其来,他前不久甚至刚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也就是说,韩祝酒身上的龙气,其实并未散入天空。他临死之前,将那抹气机尽数传入了韩阔体内。
韩阔本就是他的后人,对于能只身窃取龙气的韩祝酒而言,气机的转移显然并非难事。
关键就在于,如何瞒过诸南盏这位观气师的眼睛。
常人辨龙气,只能从那一抹紫色入手加以区分,就连欧阳泽来试探赵无安,也只能使用此法,诸南盏却能看见气机本源。
对于这种人,通常只需要蒙住她的双眼就好了。
韩阔之所以要把诸南盏限制在这大雄宝殿内,就是为了蒙住诸南盏的这双天眼,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气机的转换。
赵无安身边的老宰相,微不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