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菱窗外,一枝腊梅斜。
翠竹,湖石,浮舟,瓦檐,拱桥,四野白茫茫一片。
一个少年解下白狐裘,围一小火炉煮雪泡茶。窗纸映了雪光,通明透白,可见那少年似是十七八岁,生得极为貌美,恰如冰雪堆就了剔透肌骨,尤称那一双俊眼,大而深邃,藏情无限。案几上是一套冰梅碎釉的茶具和一罐碧螺春。水壶里正嘟嘟煮着雪水,白雾浮动,水泡聚如鱼眼。忽有一人挑帘而入,青裙飘飞,带进一股北风,细雪碎如点,吹得他蹙了蹙眉,抬起眼来问她:“何事?”
“公子,有客。”宝翠道。
“不见。”
“是从金陵来的,是掌门的人,要接您回北雁门!”
“也不见。”他道,“当年因相士的一句与父母八字相冲,他们就把我孤身抛来姑苏,害我见不成娘亲最后一面,如今又要巧言哄我回去?阿爹年老不能主事,大哥膝下无所出,北雁门群龙无首、人心涣散,他们这才想起我黄子瑾来么?”
“公子,万不可使小性子。”宝翠好言相劝。
他起身一笑:“凌普贤不愧是药王,教女儿真有一套,你倒和我顶起嘴来!说什么八字相冲,论什么命理不合,都是大哥那帮子人使的计吧。早早地解决一个未成的祸患,好让大哥稳坐北雁门掌门的位子。他黄子瑄既做了掌门,得了势,当了朝廷的一条狗,又何必再把我这个灾星招回去?姑苏也算是一方宝地。我在此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焚香弄琴,煮雪泡茶,逍遥快活,乐得自在。我,还就不走了,叫他们来求我呀。翠翠,我有好茶一壶,你陪不陪我?”
一股梅香透骨熏心而来。
“我……”宝翠这才抬起脸,眉心一个莲花钿,云髻上斜缀一支冷绿的翡翠灵芝三足钗,“公子,你这茶是好茶,雪却不是好雪。我听绮珠说,你昨日在湖石上采新雪。可是,若要泡茶,须得窖藏一年以上的琉璃瓦上雪才成。扫下雪来,拿瓷瓮装了,埋在三尺之下,来年化了雪水,就可煮来泡茶了。”
他把眉一挑,问:“这也是凌普贤教你的?”
“阿爹不曾教过,是我自己从古书上读到的。”宝翠又道,“我知公子困辱已久,心有不甘。骨肉分离,兄弟不和,一晃便是六年。姑苏城千好万好,也难抵北雁门的一道门槛。公子蛰伏多年,韬光养晦,如今是时候掘地取瓮,开封煮雪了。”
他又笑道:“翠翠,你很聪明。”
“我的聪明只是小聪明。”
门外风雪渐大,檐角吊铃叮叮地响,一只寒鹊为人所惊,振翅而起。为首者一身雪白,蓬发跣足,仰起一张紫铜色的方脸,手持黑旗,腰佩金牌,朝黄子瑾所在的芦雪馆一跪,拱手叫道:“掌门病重,危在旦夕,恭请小公子回北雁门主事!”其声之深远,直震得瓦檐落雪。凌普贤等人也随之下跪,莫敢抬首。另有一长衫男子伫立一旁,长眉细眼,颌下一把黑须。而小公子却是不闻不问,兀自煮雪饮茶,晾了他们约有半柱香,才披白狐裘而起。宝翠为其打帘。他捧一暖手炉,出门涉过雪地,向那黑须人深深一躬。他们接得了人,便顶风冒雪,穿桥度廊,步至正厅,共商大事。
待得放晴,众人驾马北上金陵。
一轮满月出山头。众人历尽百里风雪,即投山下的一家客栈。楼下有不少聚首饮酒的江湖之人,都识得黑旗与金牌,又惊又惧,纷纷跪拜。那个假道士慈航天师也在。他方才还在拈花生米吃。这滑头虽不识北雁门,但见他人恭敬若此,便猜是来了什么不得了的权贵,也朝他们拜了三拜。他寻思那黑须人仪表不凡,必是头子,眼珠一转,心想:生意来了!
“留步!”
那黑须人回头,慈航天师趋步迎上:“这位老爷,前方一过珍珠江就到扬州了。扬州正闹魃灾,妖魔横行,不得不防!在下乃是慈航天师,论起捉妖拿鬼、降妖伏魔,那是我的本行。我这有神符十张,可对付那魃鬼。您看看……”
黑须人只笑笑,道:“我不是什么老爷,只是个教书先生。”
“先生,走吧。”子瑾道。
黑须人姓刘,号虞山子,满腹经纶,才学最高,辅佐黄子瑾已有三年。
慈航天师讪笑:“哎哟,在下眼拙,在下眼拙!”又朝子瑾拱手,“小老爷好!”
“去去去,我平生最恨术士之流。哪儿来的江湖骗子,少碍我的眼。”
那虞山子却解囊给了他三百钱,道:“我看你也是为了生计,不得已才跑江湖。钱你拿着,神符我不要。用这钱做点小生意吧,总比招摇撞骗来得强。”
慈航天师愣一愣,接过钱,羞惭难当,拱手又是一拜。
灯花一爆,子瑾又敲下一子。他招招险,招招奇,飘逸有余,稳重不足。虞山子以为不善,便摇摇头,数落他:“你落子奇险,只攻不守,只怕还未逼死敌手,自己就已失了棋盘上的江山。”子瑾却道:“先生有所不知,论棋力,我再过十年也难敌先生,唯有出此奇招险招,于险中求胜,该弃子时便弃子!先生,你我商计了三年,等了三年,盼了三年,一盘棋下了三年,如今终于可以重回北雁门。只是……”
“只是什么?”
“当年相士算得我与爹娘八字相冲、命理不合,令我迁居姑苏六年。命数这一关,我尚未得过。众人如何能拥立我当掌门?”
“不必忧心。”虞山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