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外的白马寺山门前,刘宪也几乎站了一夜。
他告了几日的假,在宫外宅子里住着。脱去那一身青紫色的宫服,穿一身月白色的直缀,外头罩的鹤羽大氅衣已被融雪濡得湿了。
山门打开。
刘宪抬了抬眼。门后人芒鞋踏雪,手掐佛印。正是济昆。
“你肯见我了?”
济昆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抬头笑道:“刘知都让贫身在皇后面前说了那么一点通糊涂话,几乎损尽这十年的修行,怎么,不该在我门前等上一等么。”
刘宪伸手拍去肩上的残雪。
“你修的是什么行,修罗道吗?”
风声透过山门,掠过寒松枝头,咧咧作响。
济昆放下手,“同窗十年,谁看不清谁的伤疤,揭开来,好看么?”
刘宪往前走了几步,却被济昆伸手拦住。
“你要做什么?”
刘宪眼中一寒。
“你没有回南方,而是留白马寺中,那大人他也一定来了。”
济昆没有松手,声也冷厉起来。
“大人是来了,可是这几年,你这颗棋子早已活得不像颗棋子的模样。大人如今并不想见你。”
刘宪没强往前走,回身往后退了两步,撩袍屈膝,跪在了雪地上。
“替我转告徐大人,棋子请求他赐见。”
济昆低头看向他他,他那身月白衣沉静地铺于雪地。
法镜寺外地寒松垂雪,蓬蓬松松地掉下一捧来,在他的肩头砸开了花。
银絮飞溅,沾人面而融化。
人若与四季风物有所关联,就被天地间最大的悲悯所笼罩。哪怕是刘宪这样一个立在阴阳界的的人,一旦跪在苍茫的雪地里,清寂的山门前,无云的苍天下,也有满身脆弱。
“你对殷家那姑娘动了真情?为了她,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刘宪抬头。
“对。官家并不会喜欢殷绣那样的女人,我想求大人日后能放过她,所有责罚,刘宪均愿承受。”
济昆的肩膀颤了颤,烈入烧酒烫伤口的痛急快地窜过他的心脏。他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笑了。
那笑声穿过山门,被凌冽地寒风送出去好远,略过山后巨佛硕大地耳朵,荒唐至极。
“当年我削了发,你割了根……”
雪风入喉,他似乎呛了一下,身在往前偏了偏,又似乎只是说到了痛处,一时心跳漏过,脚步有些虚浮。
“然后……拼尽一切就是想能走到皇帝眼前去。想不到,如今我未还俗抱美人,你却想着那殷家的红香软玉?你有那根把子的时候,殷相就没有看上你,如今你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怎么还敢奢望与那殷姑娘有上一段?”
刘宪不回答济昆,弯腰伏身叩拜下去。按于雪地的那双手,一半藏于鹤毛大氅下。青色的经脉在颤动,冷静之下隐秘着无名的情绪。济昆倚着山门靠住,手撑扶在那门上铁般硬的古藤曼上。从山对面遥看去,这两个人一跪一立,如是雅人深山觅佛道,僵持之中不失一分大陈士大夫的唯美意趣。
过了好久,门后终于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刘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宪抬起头,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现身,除了佛珠再手指之间滑碾的声音落入耳中,给刘宪一种骨头和骨头相互摩擦的错觉。每一个在世上挣扎的人都畏惧。而这个声音就是刘宪最恐惧的东西。
“要么,皇帝废后。要么,冯皇后死。你若做不到,殷绣定然躲不过下一次。”
刘宪重重地将头磕于雪地。
“是,刘宪不敢令大人失望。”
门后的声音冷冷地笑了一声,恰时,山顶的晨钟敲响,大铜寺钟的声音切开这一声笑,天色陡然亮起来,松柏的影子从雪地中消退。周遭的一切都与和那个声音一样,肃杀冷静得瘆人。
“刘宪,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敢做。你敢挑最犀利的参奏往皇帝眼前递,你敢弹压我漕运上的私盐生意。赶把半个吏部拽在手里……”
佛珠的声音停下来,门后的人似乎在感慨 。
毁誉参半。
“我救了你,把你抛到那么要命的一个地方去,原想你做个细作,不想你却做了权宦。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呵呵,是险得狠。当年殷相若是信你救你,让你娶了殷绣,也不至于落到那么一个下场。”
刘宪仍未直身,鼻中吸入的气都带着雪的寒冷。
“殷相有眼无珠,刘宪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之前所作所为,也全是替大人铺的道,望大人体察刘宪的忠心……”
“刘宪。”
那声音赫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
“你和我离心,我一点也不意外,你也大可收起现在这副姿态,摆出你刘知都的架势来。我只有一句话提醒你,你在大陈宫,在魏家的朝堂上活得太八面玲珑,每一家的饭你都吃得下,可等这个天翻了,你刘宪还是要选一个真正的主子。因为,你是个阉人,阉人嘛,无论如何,都走不到紫辰殿的正中央去。”
刘宪的牙齿在这一袭话中,渐渐咬在了一起。
“还有,说了你别笑,用个女人来逼你,我心里也不那么痛快。”
“大人,您的刘宪明白。”
“明白就好,济昆。”
“是,大人。”
“天也亮了,送刘知都下山吧。”
其实,那个男人的话,刘宪是听进去了的。他说得并没有错。
没有主子,他手上的权势永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