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允爅垂眸望向棺木,一瞬便僵住了。
棺木中尸首头发褪落,皮肉溃烂几乎落尽,骸骨显露,烂肉青黑,蛆虫蠕动,尸身之上未着寸缕,仅一张草席垫裹在骸骨底部。
这般破败的模样,简直同肃王记忆中那位明媚的姑娘差如天壤。
死寂了半晌,诸允爅艰难地把视线从这具溃烂得令人生怖的骸骨上挪开,强压着喉间翻涌,望着只看了尸首一眼便不堪重负一般摔跌在一堆烂泥坏土当中,干呕得涕泗横流的陆阳,沉默良久。
对酒浇愁缅怀逝者是一回事,开棺验尸难掩痛苦又是另外一回事,然而陆阳悲痛欲绝也好,难以接受也罢,面对心爱之人的尸骨却连看一眼都成了施舍,那他要么是无担当之责,要么,就是刻意隐瞒了什么。
——杨不留偶然想得偏执一些,这两个借口摊上哪一个,都算不得甚么好东西。
“……”杨不留少见的露了一脸的冷漠,“陆公子,你既然想让我查明真相,为何却连实话都不肯说?”她看着陆阳被泥糊了毛的鹌鹑似的,哆哆嗦嗦的蜷在原地,叹了口气,尽可能的缓了缓语气,“如今棺也开了,你是打算倒打一耙,赖我一个挖坟掘墓的罪名,还是打算,让我继续查验下去?”
陆阳抖着双手,强撑着坐起来,缓慢坚定的跪下,脸色又惨又白,干呕之后的嗓子嘶哑得要命,“杨姑娘,可否先问一句,含烟她……当真是失足,从山崖坠亡的吗?”
陆阳话说一半,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蓄满了眼眶滚落下来,他有些执拗的看向她,强忍着渐而急促的呼吸,忍到整个人不可抑制的发颤。
杨不留被他这满目凄凉闹得心软,她皱着眉,顾及着许是他当真有甚么难言之处,声音不由得缓和了些,“虽然如今骸骨显露看不分明,但坠落伤无论着地点是在什么部位,头部、身体、四肢皆会有同时造成的断折或粉碎的伤痕……”杨不留沉着神色,淡淡地垂眸在棺木里扫了一眼,“目前来看,几处断裂的骸骨更像是击打和撕扯所致。”
陆阳一知半解地抬眼看她,许久才微微回过神,哽咽道,“也就是说,她……不是跳崖自尽的……对吗?”
“……跳崖自尽?”诸允爅眉梢一跳,径直上前拎住那只腿软的站不起来的鹌鹑,“把话说清楚。”
陆阳看了杨不留一眼,狠狠地咬了下牙关,推开坏了他风度的肃王殿下,抖了抖糊住衣袖的泥,甚是郑重的对杨不留见礼拱手,“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片刻后,陆阳一桶冷水把自己从泥鹌鹑浇成了落汤鸡,湿漉漉的从井边哆嗦着快步走回来。
被冷水这么一激,人倒是看着清醒了些,不复方才活不起的那个死样子。
诸允爅挥手,示意念儿去他房间寻件儿披风之类的衣裳给这落汤鸡穿上,白宁则任劳任怨的听从杨不留的吩咐,打水打了满满一缸。
诸允爅稍稍好奇,“你之前验尸,不都是用酒糟米醋之类的东西吗?这次怎么用清水?”
“洗敷是为了查验皮肤上的伤痕,现在已经烂成这样,近乎白骨,只能用清水了……”杨不留又在那骸骨上多瞧了一眼,似是觉得原本一面容姣好的姑娘落得如此不堪有些不忍,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薄薄地沁了一层寒气。
她转头看向陆阳,把刚裹了披风笼起几分暖意的落汤鸡瞧得又一哆嗦,诸允爅反手握住杨不留,深吸一口气,压着七分不解三分怒意,沉声道,“陆公子,含烟姑娘出事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阳留在官府的供词半真半假。
含烟确是一个多月之前被发现惨死在山脚树林,然而京兆府的仵作验尸得知,她应该是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去世——只不过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在深山老林,倘若不是猎户进山偶然发现,恐怕时至今日也很难寻见。
陆阳脸上的表情凄苦得很难看,“我在泗水确实呆了四个月有余,只不过我没告诉官府,两个多月以前,我回了京城一趟——”陆阳深吸了一口气,又压抑的叹了出来,“两个多月以前,我本是想回来给含烟过生辰的。可我回家瞧见没人,却发现她自己绣了手帕荷包,跑到街上去卖,结果被几个混混缠着,堪堪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我就……”
诸允爅冷眼看他,“你就冲她发火了?”
陆阳懊恼地点点头,“我其实是因为那几个混混才闹的脾气,可……可含烟却总是跟我认错,我……我实在是不想看她自我轻贱的样子,说话重了些,一时忘了形……”
含烟本是烟花女子,觅得良人只当是三生幸事,本就顾念着自己的出身卑微,又惯常放低身姿——陆阳虽算得上痴情,可毕竟家世优渥,骨子里带了点儿傲气,好意到嘴边就成了坏脾气,他捂着脸,哑声道,“我——我原本听说含烟是在两个月前,差不多就是我刚同她吵架离京那日……我以为她是因为同我生气才愤而坠崖……”
“所以你在京兆府并未实话实说,可又怀疑不对劲……”诸允爅略一沉吟,“含烟确实并非心性脆弱之人,再者,单单她同我提起过你这位心上人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欣喜,即便你是个不着四六的混蛋,也不至于这么快消磨殆尽。”
“……她……”陆阳眸光闪了闪,“她同殿下提起过我?”
“提起过,说你好,怎么了?”诸允看着陆阳这副怯怯诺诺的神色,气儿就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