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生半眯着眼睛思索着,脑子里回味起方才在隆福戏院的情景,他竟记得起那个女娃娃在戏台上横眉怒瞪的样子,很是摄人心魄:“确实,暂时没什么问题,人倒是有意思得很。”
这个有意思的人这会儿正和戏班里几个女孩子一起卷起裤脚,一排排坐在院子里,就着那晦暗的月光洗衣服。
戏班很多行头多年不曾更换,许多都已陈旧,这些衣服任洗得再干净,也比不上新衣那样笔挺光鲜,在戏台上是有些影响的。可这时候一番战乱,能全须全尾地逃到东江这个地方,还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几个姑娘再这样的宁静秋夜也是分外满足,干起活来一个比一个有劲。
“二师姐,你今天好威风,我都看傻了。”小师妹阿木才十岁,看不到台下血腥气里的危机重重,只看到天婴凛然站在戏台上的英姿。天婴看一眼阿木晶亮的眼睛,苦笑一下:“好阿木,你以后可莫学师姐,遇到坏人赶紧跑,什么戏一开锣就不能停,保命要紧。”
身旁矮胖的大师姐程心最是牙尖嘴利,听着段天婴对小师妹的告诫,反而笑起来:“天婴啊,你当时咋不逃命去呢。我看着那个刀子斧头的,你也不怕飞到你身上。”
天婴清了清嗓子,低声告诫:“别说了,咱们好好唱戏,多挣点钱吃饱饭,眼看天要凉了,还要过冬呢。”
几个姑娘都偷偷看一眼九岁红的窗口,那儿还亮着灯,恐怕是老爷子还没睡下,也就都乖乖闭了嘴,不多时又悄摸说起近日在东江看到的时兴衣裳和胭脂,这么嘻嘻哈哈着洗完了衣裳回去睡觉。
可这一夜,直到后半夜段天婴也没睡着。
医院开的病历,九岁红那身子几乎是油尽灯枯了,现在看起来还好,一来是老人家苦日子过惯了能熬,另一个,恐怕是老人家有什么心事,撑着想要办成了。这事不说天婴也能猜个七八分。
大哥段天赐今年都快二十四了,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大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可段天赐连个媳妇都没有。
那一年,天婴晚上偷偷溜出去玩儿,回来时在九岁红窗下听到一些事。她是捡来的,捡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大约**岁的样子,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索性跟着九岁红当了九岁红的女儿。戏子身份卑下,何况他们还是外乡到省城开锣的,那时候天赐就已经十四岁该说媳妇了,九岁红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管着这么一大帮子半大小子姑娘,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可是那晚,天婴听到了九岁红和段天赐说的话。九岁红自从收养了天婴之后就打算着要把天婴嫁给自己儿子。
这件事在天婴听来直如天方夜谭,明明是兄妹,哪能做夫妻?何况,她还真是看不上自己这个哥哥。当哥哥敬着还行,做丈夫……
天婴心气确实很高,尤其她自小见惯了名利场,见多了真真假假的你来我往,心头立誓是要找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作丈夫的,就像……就像前日里旧报纸上说的那位什么什么匪,姓宋的先生,听说是带了好些人一举捣了日本人建在省城的几个据点。据点是什么,不就跟戏文里说的一样吗,那是敌军扎营的大帐!
想到这些,天婴心里更乱了,一面担心九岁红的身子,毕竟是养育自己十年的父亲,还教了自己一身吃饭的本事,那深深的孺慕之情不是假的,而另一方面,天婴还是担心,九岁红会不会近日里提起这件事,他老人家在医院好像就有这个意图,可碍着医院人多口杂,这种事情不好说出来,才一直拖着。
这么乱七八糟想了一夜,直到天边现了鱼肚白,天婴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过多久后面院子里师兄弟姐妹们又都起了床,一个个开始练功,热闹起来。
索性也没法睡了,天婴原本也是要跟着练功的,可今天心里实在烦闷,忍不住就想出去看看,来了江东这么久,除了头一两天在外头找戏院落脚,剩下这几天全窝在隆福戏院里,张罗着落脚唱戏。昨晚戏院被人那么大闹一场,今晚原本也开不了锣,天婴收拾收拾洗漱了干净,就去向九岁红告个假,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