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凌潇城外有一条河叫凌渡河,它流向东南,也是发源于凌潇天池。
凌渡河的一侧有一道矮崖,矮崖之上立着一位老者,老者深黄长衫、长须半尺。
石亭公本名楚歌,这个楚,是楚钦的楚。
楚钦是谁?
他是《钦子论》的作者,大雍高皇帝的军师,被后世称作“军神”的人物。
作为楚钦的后人,石亭公做梦也想不到,他最终败给了《钦子论》,似有一双洞觉一切的眼睛,让他的策论兵法不遮不掩,深之无果、拔之不出。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完整的《钦子论》,因为他无法想象世上怎会有如此确切的针锋相对。那俨然是超越了《兵令篇》,充斥着攻守权甚至天官篇的意味。
目尽东南,那是一处面临大海的崖壁,叫做“碣石亭”。那时每日可见潮起潮落、红日暮霭,论及观海胜地,天下惟此独卓。
当年的话,忽然如刀。
“若无抱负,何有二论以飨世人,若无抱负,公何以如此了然天下,若无抱负,又何以驱之千万独见本王,若无抱负,这碣石亭为何既安其身又昭其名?”
“今时天下战乱纷繁,却也是最为清明的时刻。牧野今日拜亭,愿石亭公出山,以顾大潇宏愿、以全公之抱负。”
“北有强谋帷幄,东土深谋尽出,这乱世的篇章既属于战士,也属于谋士。公难道不想与来一局千载未逢的畅快博弈?难道不想看看这天下谋士的百般风采?难道不想执子疆场、落子御敌?”
“此业为大雍未有之功业,此名为千秋万代可颂之功名,公凭崖半生,深解沉浮之奥义。但海水永世起落,人生不过百年,如海浪澎湃,才是公之无极呀。”
此时看来,当年是何等理想的景象。那时悉索,可谋大局;那时战乱,可谋功业;那时起落,但知所安。
可现在呢?
他并不后悔,若是此时的他还在碣石亭,断不知天下时事之凶、兵法谋略之盛,若无此遭,恐还会以为《石亭公策》《石亭公论》是这天下人人景仰的经典。
北望凌潇城,那里如潮水一般,洛国的先锋军是他所见最横的军队,也正如自己所料,他们必有冲进凌潇的那一天。
西望雍平道,那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安静。石亭公不怕“攻其所倚”,憾的是那并非所倚,他想起来大雍最强盛之时对驭兽族的形容,说它是“枕上之刺”,这根刺不易找出却很锋利,稍不留神还会被刺中要害。
古人不欺。
他再也不能回到碣石亭,但这一生也算圆满,试探过、比拼过、争斗过,非吾所愿却全吾所向。
此崖非彼崖,此崖是彼崖,当年凭崖是潮涌,现今凭崖亦如是。
“海水永世起落,人生不过百年”,石亭公喃喃自语,随后一头扎进了那滚滚的凌渡河中。
潇王牧野,没有破坏凌潇城的一砖一瓦,而是携二十万潇国水师开赴南屿,并带走了潇国的全部战舰与军备。关于水师,潇国多年以来深耕于此,尤其在沅国抵在西土中间的年代。
在最近这个百年意图吞沅的时候,潇国才大力重视陆战,如果潇国的水战力量能够转换为陆地战力,洛国绝无胜算。
不同于北炎、东原和驭兽族,南屿严重分散,岛与岛之间战争不断,但规模最多也只能抵得上大雍两个地方城池开战。二十万水师、先进的战舰,在南屿诸岛面前如同一只庞然大物。
“尚水”的潇国以及数代耕耘的潇王室,让牧野绝对不会在陆地上拖死自己,这片土地是基业,但若征服了那茫茫海疆,何尝不是全新历史的发轫。
而且谁都知道,全须全尾而去的牧野必将归来。
……
大雍天祚元年,元月初一。
大雍二十一世的天祚年号走上历史舞台。
同年同月同日,太史瑜拥牧遥为王,以潇国之土,改潇国之号,建立“翎国”。
与此同时,洛国西境军拥南宫九黎为王,建立“燎国”。
一夜之间,西土天翻地覆,从前的格局不复存在。但稍知时势的人都不难看出,此时的西土与洛潇时代有着天大的差别。曾经的洛国与潇国是两个拳头,它们把沅国夹在中间直至吞并。
放眼大雍列国,洛潇便是大雍西土的代名词,但现在呢?
潇国或许还是曾经的力量,但那北方的“燎国”,如同在夹缝中存活,名不正言不顺,好似是外夷窃了国。
洛国的内乱也正印了人们的想法,地方军烽烟四起,各处势力不断集结,这个国家不被承认。
而南方的翎国,却是另一种局面。
牧遥即位后,翎王成为这个国家的符号,他当年的经历、许多被掩藏的事情被发掘而出、著书立说。
于刑,大赦天下;于官,厚禄以待;于军,增饷加爵。短短两月之内,翎国便息止了动荡。
然而,牧遥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王袍加身、列国之主,这是自己也是无数人追求的结局。不想承认,但又无以自欺,牧遥知道他能坐在这个位置,只因为自己是翎王之子。
他就是古扬太史瑜用来蛊惑天下的棋子,越是彰显翎王的光辉,越让他寒彻入髓。
更有些讽刺的是,牧遥就是现在的“翎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