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棱城南,比城墙还要高的大火燃烧起来。
油与木同燃,火势之汹涌可想而知。
不过无论翎军还是栾军,都不晓得这把火烧得有什么意义。如果是要焚城以击垮防御,那也不应烧在城墙处。
火苗越腾越高,子夜时把天棱城的上空映得通亮。这大火,在近处看是越来越高,可是在远处看,却是越来越近。因为起初只能看到一点细微火苗,后来便看到一团火云,就像那火苗走的近了,所以变大了。
牧乾立在十里外宫墙的最高处,火虽还有些距离,但他双颊烈红,就像被烤着一般。
城墙被破了、城门坍塌了,他的这道宫墙、这扇宫门也已危如累卵,但是孟三变却告诉他,要在这天棱城内,置死地而后生。
但是一连六日,孟三变毫无动作,让这一城百姓时刻在恐惧中煎熬。好不容易有了些动静,这位陛下以为是升天之法到来的时候,迎来的是却是一场迟早要席卷帝宫的大火。
这些时日,牧乾思虑良多,各种从前不能忖到的事情接连浮现。他并非不信任孟三变,可是相比先帝时代,他登基之后的孟三变渐渐在用自己的表现,让那信任逐渐崩解。
更何况,他现在将大栾皇帝,置于险境。
现在整个宫中,内侍宫女人人收纳财物,朝野上下家家自危,更有甚者闭门掘窖,地窖都被城墙还要安全。
作为臣子,当有臣子的底线,将皇帝置于险境,这本身难道不是罪名?他给了孟三变足够的耐心,也知道他的忠心,即便城墙被破时,他也相信这座帝都就是那所谓帝师的火葬场。
可他等来了火,却没有看到葬。
“传薛銮。”牧乾声音不大,但极度深沉。
薛銮是天棱城的禁军统领,但战时情况特殊,禁军也全部交由孟三变指挥,薛銮成为他麾下的一部将领。
可是传归传,一直到了三更天,也没传到这个薛銮。连侍官持玺去宣,都没能请动薛銮。
牧乾龙颜大怒,他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命侍官震响“千秋鼓”,共计十二声,寓意即刻面圣。
立时之间,动荡的便不止城防军了,满朝文武连夜入宫,悉数跪在宫门之前。
身在禁军府的孟三变,对着薛銮缓缓推了推手,随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战事以来,从未有过这一刻让他如此失望,也许很快这将变成绝望。
这把火没有烧到任何人,却比烧塌一座城还要还要有用,因为它烧到了皇帝陛下的心,烧到了战争以外的事情。
大殿之中,孟三变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摆好了局、设好了阵,就待敌军向帝宫杀来。但对方不解这烟、不看这局,眼中似乎只有那位帝王的心思。
孟三变的内心也在此时多少流露出几分佩意,一个从未见过牧乾的人,却能掌控一般拿捏住这位皇帝的心思,不但知其所想,还看到了君臣之间的罅隙,这等可怕心战举世未见。
联想到他破城的手段,孟三变不免发觉自己有些太过看重“力”,或者说“阵”“法”,他拘泥于两军对垒的变化,先发制人或是见招拆招,却忽略了“人心之念”。
这与他的履历有关,孟三变能走到今天,最重要的无外乎两点,第一是他远超常人的能力,第二则是先帝无上的信任,他是凌越百官的存在,不必算计朝堂人心。
有关这东西大战、天下一统,孟三变倒无遗憾,他一直在争、一直在斗,两次西征和此次攻守,他已倾尽全力。回思这一路走来,他只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古扬是和自己一个级别的存在,可偏偏他从前一直在对付那些不入流。
如果一开始,自己便有如此感悟,可能便不会有两次西征,后来在过程中明悟,却已有些无法挽回,因为对方一开始便将自己视作最强的对手。
而且,此间太多的江湖事,与古扬有关的江湖事,让孟三变有些分了心,有时难料那西渚之人的主与次。
薛銮此去的结果,孟三变想也不用想。他展了展衣袍,一个人走出了禁军府。
一半火光一半月,火光盈满月是缺,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孟三变恍然觉得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那年,他单衣入城,意气风发仿佛能追到日月。这座城并非当年的城,但并不耽误他“故地重游”。
他来到城中的一座小亭子,此亭不同其他,有着八个角,而且每个角都颇为纤细,看上去像耿直了的龙须。
孟三变坐在这座亭子里,这是专门修建的地方,因为从前就是一个类似于这里的地方,记录着他的开端。
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在这里遇见了一位长者,并在他面前高谈阔论,举手投足英气尽绽。上到家国大事、下到黎民安寝,他这一讲足足讲了两个时辰,那长者耐心听完,过了两日,便是他平生第一次入宫。
往事簌簌而落,后来的他不负先帝所望,一路腾达,二十岁主开河运,救三年天灾,二十三岁主废荐仕、重整升迁,二十四岁,评比柱石一举夺魁。列国战事起,先掩锋芒伺机而动,栾楔相争时,借力东原,使得最默默无闻的栾国站在东土之巅。
这个从不饮酒的人,缓缓拿出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酒壶,他觉得自己过度沉溺了,连那酒壶都是一半光火一半月色。
孟三变缓缓饮了一口,事情当然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不论那皇帝陛下要做什么,他都该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情。可惜啊,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