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的事情,阿图在宫中听过大福晋、额娘、苏茉儿,哈日伊罕,还有许多不同的人说起过。甚至后来她嫁到了东京辽阳,嫁到了蒙古巴林部,她也听到不同地方的人用不同的语言描述过那晚发生的事。这里面,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年轻人,有汉人满人和蒙古人……但是没有人可以给出她足以信服的真相。
蒙古人喜欢说,当晚海兰珠谋害了皇太极。她用的是一把镶满彩色宝石的黄金匕首,那是她与林丹汗的定情信物,是她成为与大哈屯媲美的宠妃时巴图尔赠与她的,也是这个末代大汗从先祖成吉思汗那继承的最宝贵的遗物——说的有鼻子有眼。汉人们喜欢说,当晚海兰珠诓骗了皇太极。她拒绝皇太极掀盖头,说汉人有句话,叫“灯下赏美人”,她草原第一美女的盛世容颜必须在明亮的烛光下才愿意展露。当皇太极依言递来了蜡烛时,海兰珠一把夺了过去,将烛台上的红烛拔出,用铜烛台的尖针刺向了自己,刺向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胸膛——她是宁死也不愿意二嫁的!满人们喜欢说,当晚海兰珠归顺了皇太极。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抗和不愿,她为了蒙古和科尔沁,为了姑母和妹妹,为了前途和将来,接受了佛祖和命运对她的安排。她的苦心没有白费——她成了大清三百年间最得圣宠的女人。
每逢听到这些闲聊,哈日伊罕总会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会在别人走后吐口水,尽情地挖苦和讽刺他们,阿图十分讨厌她这样的行为,甚至会踹她踢她,可是哈日伊罕总是对这样的抗议不痛不痒,无动于衷——对皮厚肉糙的她来说,这简直算不上是攻击,甚至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你哪能信他们讲的鬼话!”哈日伊罕一边给阿图梳辫子,一边说:“女人总是要受苦的!受伤,受罪,受累,还要受埋怨!他们要求女人做这做那,一旦出事了,他们就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女人身上!海兰珠嫁过来,她生也好死也好,得宠也好不得宠也好,也不过是个受人摆弄的女人。你明白吗?女人总是要受苦的!”
阿图被她这一席话给说懵了,“可是,”阿图说:“海兰珠抢走了我的阿玛呀!”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带出了心中浓浓的怨恨。阿图一想起大福晋的眼泪和额娘的叹息,一股怒意像火一样喷薄而出。梳妆盒里放着那枚漂亮的玉石戒指,幽幽的闪着绿光,和海兰珠爱穿的绸缎裙子一样的绿光。阿图忍无可忍,抓住戒指就是一摔,“哐当”一声砸到了盛京的石灰地上。
盛京的皇宫不像紫禁城,紫禁城里有八千万那么多的地砖。这些地砖是由太湖里沉淀千年的细泥熬制而成,汉人们需要用一年的时间去晒,去践踏,去摔打,才能将其制作成砖坯。这些砖坯需要阴干半年,然后用糠熏一月,碎柴烧一月,整柴烧一月,松枝烧一月,最后涂上松油,花费至少两年的时间才能制成。如果一个窑里有六块地砖达不到要求,则全部作废,不予采用。“一两黄金一两砖”,这样智慧和心血的结晶,艰苦又复杂的苦活,只有不怕麻烦的汉人才做的出来。
哈日伊罕说汉人是“最下贱的奴才种”,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种族比他们更窝囊,更会伺候人了,巴结讨好的本事有四万八千样,汉人是狗,是奴才,是天生要受人支配和使唤的。可是住在盛京时,宫里还没多少汉人,皇宫的地面也没有铺砖。满人们天天用石灰洒地,一遇上刮风屋子里扬的全是细尘,呛得人直咳嗽冒眼泪。屋里还时不时爬进虫子、壁虎和蛇,大福晋的宫中进过刺猬,南门角楼那个没人住的偏殿,后来被流浪的野猫占领了,天一黑,巡夜的就能见到大大小小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满人崇拜萨满,对动物敬若神灵,见到了只说“殿神来了”或“外神来了”,从来不敢胡乱打死,只会用竹棍或噪音驱赶。阿图的戒指要不是摔在盛京的地上,而是摔在紫禁城的砖上,多好的玉石都给毁了。
她的汉人奴婢三秀急忙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拾起了玉石戒指,吹掉了上面的白灰。可她重新递给阿图时,她的小主子却往她手心里的戒指吐口水。哈日伊罕被阿图如此对待一块玉石的态度激怒了,她用力地扯了一下阿图的头发。
“看着我,阿图!”
阿图愤怒地看转过头看她。
哈日伊罕说:“主子,我现在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得好好记住了。海兰珠抢不走你的阿玛,没有女人可以抢走你的阿玛。因为他从不属于你。男人总会让女人失望,你不要对他们心存希望。阿图,你要记住这句话。”
如果这时有宫人走近屋子,他们一定会发出对哈日伊罕的粗鲁和无礼发出惊叹——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直率而错误的话,她怎么敢抓疼主子的辫发,她怎么敢如此教训一个格格?阿图只是个孩子,她并不知道主仆有别,也不知道后金王宫对待僭越之人的残酷和惩戒。满人会以羞辱的体罚,月例的克扣,禁闭或驱逐来管教不听话的奴才,甚至是处死。四阿哥的乳母因为监管不力,让四阿哥不小心摔了一跤,他的母妃颜扎氏大怒,指责乳母失职,剥夺其教养嬷嬷的份位。大福晋说:“哪有孩子不摔跤的?”颜扎氏说:“眼睁睁的叫主子跌倒了,就是奴才们不是!”颜扎是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她的祖先与白山黑水,大辽金朝,语言文字一起诞生,经历过女真的盛衰和演变,她足以代表满人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