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依旧是清冷的寂静,冷寂到靳扬能够清晰感受到须臾流逝的煎熬折磨,他说不清楚,也更怕梁成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自己再也说不出口:“从余庆十六年始,靳扬的所作所为,叛离医道宗旨诸多,可称罄竹难书,您初起的责问,靳扬无以列数,但诸般错处……”
靳扬摸不清梁成济六年后复观此事的态度,恐慌之间,难以顾及措辞是否合适,但他确不敢往轻了说,只是抿着唇俯拜后跪起,双手敬呈藤条时,指尖尚有些颤抖。
梁成济没有接,靳扬也未再开口,死死垂着眼眸,不敢稍看一眼,唯有肘间的酸痛愈甚。几盏茶后,靳扬呈递的藤条才被取过,他缓缓收回疼重的双手,无自觉地攥着衣角,不敢稍动半分,只听得头顶喜怒不明的话音:“今日天色深了,我不欲与你纠这些。”
梁成济缄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很平静,“靳扬,我如今只要你一句话,终此一生,不要再与医道有所干涉。”
靳扬的身躯不自觉颤了下,近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梁成济,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震惊,耳畔尽是夏阳平晨日的提点:“这段荆棘路上最大的障碍,可能恰恰是你授业恩师这一关。”靳扬不是不能明白,他只是从未想过,梁成济会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话我就放在这里,但凡我梁成济在江南一日,你此生都不要想迈入医界一步。”梁成济敢这样说,自然能让他在医界全无立足之地。
靳扬的脸色一寸寸白下去,却在梁成济起身之际,倏然出口:“师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心中层层阻隔的高墙顷刻间崩塌:“靳扬也不是在征询您的意见!”
他一生绝没有这样顶撞过梁成济,便是梁成济与他相处最和缓的几年,他都从未敢在他面前叫嚣过一句:“无论您是否明白罪在不赦是何感受,您一定不知道极度清醒中被断开手筋的滋味,可以痛到我一生想都不敢想那一幕!”
“如果我当年能预料到自己可以活到现在,您便是当场杀了我,我都不敢放手的,”那不止是瞬间刻入骨髓的痛,更是终其一生时刻伴随的阴影,“我当时比您,甚至比您如今,更坚定地确信,我此生都永远不会再从医了。”
梁成济的步伐被硬生生止住,站在榻前,神色不明地看着他。靳扬抬首仰视之际,感受着自上而来的压力,指尖都有些发颤,但却是固执地正视着梁成济的眼眸,极度坚决地开口:“您若是觉得,今日能择出比断手筋更甚的手段,靳扬或可如您所言,一生与医道无涉。”
靳扬正跪在梁成济面前,几乎没有任何底气。比断手筋更甚的手段是什么,他不知道;出了这道门,他还敢不敢开这句口,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确定,梁成济此后的任何一个举措,会不会动摇他的决心。他只是跪在那里,干脆利落地撂完了这句话,此后彻底不再开口。
“你是觉得,我对你太温和了?”师徒七年,梁成济第一次见靳扬敢对着他这般放狠话,“靳扬,你近些年怕是活得过分安逸了,才忘了初入门时,过得是什么日子。”
靳扬死死攥着手,低头抿唇看着地面,自始至终不做任何回应。
梁成济抵着榻上桌案的手愈发用力,缄默许久后,终于顷刻间发力。桌案被直接挥下,其上的茶壶杯盏尽数碎在地上,耳畔极大的一阵响动,满室寂静。靳扬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任着温热的茶水溅在身上,不敢举措半分,许久,才听得梁成济发话:“把门打开。”
靳扬整个人都惊魂未定,起身时无意识侧撑了把地,才发觉手上抖得有多厉害。若非正面相对,谁都不能知道他当时究竟怕到了什么程度。缓缓拉开门,他返身时甚至对着梁成济牵强地笑了笑,却是险些哭出来。
梁成济将碎落的瓷片尽数归到一边,单手执着藤条,点着一块干净的地方:“把下裳褪了,跪下!”
梁成济盛怒之下,靳扬是绝然不敢抬杠的,直到半垂着目光走到榻前,他都觉得脚下绵软。卧榻正对门口,靳扬清楚地知道,他背后就是敞开的门,即使已经是这个时辰,即使门口不会有人路过,即使……
下裳坠落在脚踝,空气中的凉意即刻侵袭过温热的肌肤,那种无措,那种无缘由的恐慌,靳扬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径自正跪了下去,只觉得身后的场景像是被无限制地放大。
“伏下去。”梁成济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靳扬双手触及榻沿,闭了闭目才趴在卧榻上。身下的冷硬,一如膝下着地的冰凉,唯有因姿势突显的双臀,格外敏感。靳扬方枕着双臂,便觉藤条极快地抵在身后,全无半丝反应的时间。
藤条足有指头粗细,抵在外裤的感觉与直触皮肤的威慑力,全然不同。靳扬自己都能听出心跳的力道,脑中所想,绝没有所谓挨完打梁成济还不收该如何,抑或方才若是没顶撞出口多好,那一刻,靳扬的心悬在那里,唯独因为他怕挨这顿打。
藤条被快速抽离,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为狠厉的风声,靳扬整个人都缩了缩,直到第二记破空之声传来,他才一身冷汗地反应过来,梁成济在试力。靳扬的印象中,梁成济是从来没有这个习惯的,从初遇,到藏红花作假事发,到六年后重逢,从来没有过这种先例。
若是有胆子开得了口,靳扬此刻想问的,大致也不过一句: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