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试了几次,十分得意,觉得这紫竹横在溪上颇有几分野趣,又无意间突显了自己的品味,一时兴致盎然的从怀里掏出一副龟甲,向空中一抛,待卦象显现,笑着说:“你在这溪旁渡我,也堪堪可称为‘桥了’。如今这卦象倒也应景,便赐你个名字,唤做‘爻渡’吧。”
既然有了名字,又被幽冥王日日垫脚,待竹林初现婆娑叶影时,爻渡终于结出了细碎的神识。
它睁开混沌的双眼,懵懂的张望四下的世界,新奇的汲取着周遭的给养。
但大多数时间它还只是沉睡,一睡数十年。每每醒来,神识便比从前结的更结实些。渐渐的,它也能将神识结成一片碎光样的人型,坐在本体竹身上,垂下双腿在溪流里嬉水。
凭良心讲,如今黄泉近畔已是幽冥最耐人寻味的景致,栖居这里,也担得起一句“岁月静好”。
可这里到底是幽冥地府,这里不生、不死、不毁、不灭,没有日月轮升、生灵更迭,这里只有无垠的寂寥、不变的寂寞。
爻渡度过了最初的懵懂,渐渐思考起“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之类的问题来。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爻渡抬起头,支棱着眼睛偷看——这几乎是它无尽岁月里唯一的娱乐了。
秦广王已风风火火的跑过来,踏着爻渡的脸跳到对岸,穿过黄泉,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面从孟婆氏屋里盗来的铜镜,又反复擦拭了几下光可鉴人的镜面,颤颤巍巍挂在凌空的陡崖上。一时圆镜与黄泉水交相映照,闪出琥珀样的璀璨华光来。
爻渡想,这莫不是秦广王之前念叨的“月亮”?
不多时,阎罗王便萧萧肃肃的踱过来,举头望望崖间铜镜,先是愣了愣,继而颇为无奈的皱眉道:“秦广王,你说的急事便是这样?”
那边秦广王忙化下自己的面具,露出如画的眉眼,才施施然吟诵起不知哪里偷盗来的酸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两情......哎!哎!你别......”
那边厢阎罗王早已抖抖衣袖,风姿绰约的转身离去。
正如前几天,秦广王将孟婆家外面那一片曼珠沙华撸得毛也不剩,赤红的花瓣满满的兜在广袖里,费力的骑在一根竹稍儿上,挥洒广袖,将竹下长身玉立的阎罗王笼在一片绚烂的花海中。
看阎罗王眼中也显出片刻惊艳,秦广王清清嗓子,吟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待垂下头一看,哪还有阎罗王的身影。
每每此情此景,爻渡都觉得甚为牙酸。它不能理解秦广王为何总要这般自取其辱,而且每每被阎罗王冷冷拒绝,还不以为忤、乐在其中。
光华飞逝,爻渡慢慢连在沉睡中,也觉得凄惶了,似有若无的有些理解了秦广王,这漫漫长辰,若能有什么做个伴,应该不赖吧。
可巧这天,秦广王又不知哪里抱回来一捆箭竹,如往常一样,将一只脚在爻渡身上一踏,卡在鞋底纹路里的一粒种子不期然簌簌落下来,正嵌进了爻渡的竹节缝隙里。
“咿呀!”秦广王沉吟一声,将迈出的脚步收回,捻着手指凑在眼前瞧了瞧,原来是不小心被箭竹桀骜锋利的竹叶划破了手指,一滴清凉的血液滴落下来,正盖在种子上,又蜿蜒进竹节的缝隙里。
秦广王走远了,爻渡忙将神识化出来,趴在竹节处细看,这骤然的入侵使它身体的某处莫名酸胀,它急着用手去抠,可神识不成实体,只能每每穿过竹身,毫无作用。
爻渡抓耳挠腮起来,想起以前某次秦广王吃石榴塞了牙,呲牙咧嘴的拿簪子剔牙时的狰狞样子,应该大抵就是这份酸爽。
实在拿它无法,便也只好随它去,好在天长日久成了习惯,倒也渐渐觉察不出那份难受。
某天,爻渡还在沉睡,突觉有一些簌簌的痒感,它睁开眼悄然去瞧,发现那粒种子不知何时吸收了竹节里残存的血液,软润饱满了两三倍,顶端纤薄的脆皮被顶开一个小孔,里面冒出幼翠的芽尖来。
爻渡瞬间兴奋起来,它把神识都注入竹身,汇集到竹节下,凝神静气的感知着那小小弱弱的悸动。从此以后,它再也不用靠去窥看秦广王的莫名其妙解闷了,它有了一个相伴的生命,它们抵靠的那么近!最重要的是,它升发于自己的竹身,它是完完全全属于它的生命。它再也不用与幽冥无垠的寂寥为伴了!
日子有了期盼,便多彩起来。
爻渡连沉睡的时间也给压缩了,静静地注视着小芽尖的动态,小芽尖瑟缩一下,它便蜷起竹叶小心翼翼盖在它身上;小芽尖恹恹,它便舀了溪水浇灌;小芽尖舒展,它便全身欢畅,说不出的喜乐。
某次洒扫的小鬼来当值,信手错拿了地狱里行刑用的铁扫帚,那扫帚扫在恶鬼背上,能使恶鬼的神魂剧痛难当却丝连不断。
爻渡悚然一惊,眼看那扫帚朝自己扫过来,根本来不及细想,便用尽浑身气力将竹身滚了半圈,层层枝叶护住小芽尖,用自己的背脊生受了那小鬼的一扫帚。神识疼的都有些恍惚了,却急急去看小芽尖,见它安然无恙,便觉背上的疼痛也没那么剧烈了。
就这样,它陪着它,一瞬不熄。
在小芽尖终于隐约出落成一株挺立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