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走在我的前面,但他太瘦了,根本挡不住我。也许他根本没有想帮我遮挡什么,是我自作多情了。也罢。但我可以打头阵,他比我更强,也更冷静。万一我陷在里面,他还有逃走的可能,而一旦反过来,我们两个是都走不掉的。我不会丢下他的。
我们虽然生在亮噶尔,但我们根本没有在那待太久。那里的风景很好,有胡杨陪着我。但从那里传出的故事却不大动听,亮噶尔当地的居民追着我和他,一直追到山脚。他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我知道他听得懂,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确实能懂他们的话。后来他和我打架,我输了,他才愿意告诉我,那些人说我父亲是造反的人,是流放的罪犯,是什么社逐出的落魄文人,我没有听过这些,他也没有,于是这些故事在我们这里就等于空谈。亮噶尔的人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母亲,于是母亲在我们这里连空谈都算不上。有一次亮噶尔的居民在冬天朝我和他身上泼水,冷风吹过后,我们俩身上都腾起了白色的雾气。我当时就觉得母亲与这些轻柔的无味的雾气相似。但彻骨的寒冷过后,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与他一道远赴木兰围场的前夕才想起来。毕竟那时我们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样快点逃进山里,什么雾气都不会放在心上。但远赴木兰围场的前夕,本该满脑子都是复仇的我不知为何却想起了亮噶尔的白色雾气。谁都不能给出解释,我也没有时间再去思考。
我们两个冬天逃进了深山里,第一晚就差点死在山坡上,那里的冻土连蔫黄的烂叶和苔藓都一块包容了进去。他踩了一脚,就滚下了山坡。我从没想过他这样脆弱,有一个片刻,我不想去捡他。他那样强,能把我按在半块木桩上狠狠地揍,并且还能做到让那群过路的亮噶尔居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半大的孩子之间的玩闹。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会软绵绵地滚下山让我捡?像个中了箭的猎物?
但我还是背着他回来了,不但如此,我还抓着他的手带他在山麓绕圈,看看哪里的冻土比较少,能够爬上去还不至于摔死的。我就是这样,明明可以放他在一边不管,却总是要带他回到我的身边。
在山中生活的这些年可以说是我苦痛的历程。他不停地折磨我,有时是通过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比如吃饭时在我的饭里放点东西,出门时故意绊倒我,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两个一块习武的过程中,那时他将自己的强悍实力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现,抓着我的胳膊向后别,把我的头往圆柏上磕。但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他。在亮噶尔我们没见过雷雨,但在那座山中经历过一次。那时我看见雷就落在山头的另一侧,而它的声音就来到我们耳边。我坚信这是我看见的,并默默记住,想等到第二天再去山那头看看,可是夜里雷声实在太大了,我吓得没有办法,像被人按在水里一样压抑。实在无处可藏了,我就尝试缩在他的背后。他没有推开我,我只能看见半边天上的闪电。第二天我也没能去的了山那边,我的脚麻了,麻了一整天。他照常去锻炼,而我躺在家里,无比绝望。但随着脚麻的结束,这件事也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他大概早已忘记。因为他继续折磨着我,直到从山里出去。
我起初不明白我们搬离深山的原因,还以为一出山就要直接出发去那个遥远的京城完成我们的任务。他没有给我解释,而是直接领我来到纳林河畔。那里生活有一些布鲁特部族人,他们都很友善。其中当然也不乏漂亮的小伙子,我注意到他们在看我,便有意避开了。
我们在纳林河畔的家临着一座小丘,每天太阳从这里落下。看上去我们和它住了同一个家。我不打算在这里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至少我能预料到几个月的安宁。他的脾气比之前好了不少,但仍然时不时地欺负,或者说捉弄一下我。直到有一天他晚归,发现放在家里的那柄长刀断了,他几乎是爆发了,在屋中恨恨地捣毁东西,我的身体也随着被破坏了,风吹树叶似的直抖。他看见我在发抖,上来就打我,我当然不会任他,马上予以回击。我在山里锻炼了那么久,已经缩小了和他的差距。我们两个打了平生最凶的一次架,动静一定震起了纳林河畔的波纹。
后来那个布鲁特族的小伙子找上我时,还发现了我脖子后面的一道伤,那便是这次打架所导致的。我与那位同样没有蓄辫子的小伙子靠在马腿旁拥抱,他摸到了我脖子后边的那处伤,询问了我,而我只用撕扯头发来回应他。他长得不像他的同伴们那样漂亮,但心良善。到了日暮时我们分开,他将那匹马给了我,告诉我骑着它可以去往更远的地方,比如天山。
我一下想起,他总是痴痴地望着天山,似乎很是向往,或许这匹马能够帮助他完成心愿。我的心一下子填满了沉闷的东西,像是腊泪,又像是打湿的水草。这匹马务必要送到他的手上。
可是后来我碰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站在我家门口,长得很好,浅灰肤色,上来就要攻击他。我一时糊涂放开了缰绳,让那匹马跑远了。后来入夜,我痛苦地睡不着而他搂着我时,我也没能说出口:那匹马是送给你的,如果可以,我的情人也会送给你。他向往天山,最后却是脱缰的马和漂在河中的尸体先他一步去了天山,他一定比我还要痛苦。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大力子不是那个送我马的小伙子送的,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