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西泽和九重天开战,史称“鄱野之战”,我还是总角之龄,娘亲挂帅将我带在身边,战火持续九个月,最后那夜大雪纷飞,我一人躲在军营中出来找娘。
我永远难忘那场熊熊火海,遍地哀鸿尸骨,血流成渠望不到尽头,何处飘来的六瓣雪花,都是殷红沾血,我迷失在重重风雪中,成为万千流浪雪花中的一朵。
战旗燃灰,刀剑残断,只有长天弦月照明,我害怕啼哭,偶遇孤崖断树旁的他,彼时他的银甲千疮百孔,头盔丢在他靴边,他怔愣着回首望我,我登时后悔。
那是一抹游荡的战魂,脸上血痕蜿蜒,漆黑的长发在风中起伏,他的眼瞳殷红通透,满含悲怆泪光。
那一刻我不再怕他,缓缓走向他,牵住他空空的衣摆银甲,“你可有见过我的娘亲?我迷路了找不到她。”
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虚空抚摸我的脸颊,却比哭还凄苦,“哥哥自己都迷路了,也渡不了你的迷津。”
我看向他腰间的挂坠,是可爱的星形核雕,我很快收回目光,娘亲说肖想别人的东西不礼貌,他笑着想摘下来,五指却探过虚空,呢喃道:“他也喜欢这个……”
那痴醉的眼神,仿佛透过核雕凝望一个人,眼中蓄起薄薄的泪,唇畔却浮现眷恋的笑,一滴泪滑落。
我咬着指头问他:“你也迷路了,找不到他了么?”
他眉间隐着万般痛楚,憧憬道:“他在阳世,可我天明时就会魂归幽冥,等我走过奈何桥,饮罢忘生酒,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记得他了,我们永远决别了……”
“你别走。”我急着抓住他空空的衣袖,“我害怕。”
纵然我们阴阳相隔,可他还能陪我说话,驱散我的害怕,何况他是多温柔的大哥哥,我舍不得他消失。
月华照亮他晶莹的泪,他抚摸着我的脸蛋,仿佛有温暖的触感,含笑道:“天上人间,星辰为吾心。倘若你哪一日遇到肯为你摘星的人,你便把心摘给他……”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我知道这是临别之言,我情急中想起九重天的拘魂禁术,将自己的灵力分给他一半,念咒凝化出他的实体,但效果只能维持三个时辰。
他欣喜若狂,说要雕个小玩意送我,我兴冲冲跑远找雕刻的材料,临行前告诫他一定要等我回来,他就倚在断树旁含笑望我,寒风猎猎,吹乱他的鬓发……
可我回来时,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树桩上放着孤零零的木雕女童,我还以为是一场南柯幻梦。
红日吞噬黑夜,第一束阳光普照大地,我们萍水相逢的缘就此终结,芸芸众生中我永远记得这一面之缘,迷途上和我同病相怜的大哥哥,他给我最后的温柔。
很多年之后,我想通他不辞而别的原因,他一定是趁着留在红尘的最后时刻,赶去见他的摘星之人……
横亘过数不尽的春秋朝暮,流淌过多少蜉蝣时光,沧海又桑田,桑田又沧海,连人间的朝堂都几经更迭,迎来欣欣向荣的繁华盛世,寂灭的他竟又回来了……
他捏着额角,费力思索道:“我不记得了,当年弗吉君抹去我前生的记忆,这么说我失去金炎阁的庇护,魂魄受不得人间阳气,只能依附你的灵力存活……”
我警惕道:“无妄君,你该不会要赖上我罢?”
他嬉皮笑脸道:“你还是唤我偃宝宝罢,无妄这名字是弗吉君那混蛋给我取的,警告我不准有妄想,我还是喜欢偃宝宝这名字,嗯……俏皮可爱,独具个性。”
我回想他当年的温柔成熟,如今竟判若两人!我扶着额头愁道:“你要跟着我,那以后……那以后……”
他躺平搔搔肚皮,瞧着二郎腿,痞笑:“我不嫌麻烦的呀,你就当养个哥哥,我还能帮你带孩子呢。”
不敢想象他镇日跟着我的样子,我和主君之间永远夹着一个无赖兄长,我霎时想将他踹回金炎阁,我捂住胸口剧烈喘息,睁开眼道:“要不……你还是回……”
他义正言辞道:“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救了我哪能半路丢弃我?你忘了助人为乐的真谛了么?”
我指着他鼻尖,控诉:“你从前不是这样无赖的!”
烛火朦胧,他侧卧着闭目养神,像佛堂里高高在上的雕像,慢条斯理道:“你要是喜欢宠妹狂魔的模样,我也可以变回来,其实我本来就是温柔和蔼的兄长。”
“你……非要和我形影不离了么?”我万念俱灰道。
他缓缓睁开眼,精光四溢,黑发如绸缎滑落肩头,那朵辛夷花簪也随之滑落,他哄诱道:“阿夙,为兄既然辗转千年回来了,就用余生跟随你报恩可好?”
翌日大清早,我提着偃宝宝杀去客房,踢开门将他丢进去,阿靳和叔均神正在吃早膳,热粥抖洒出来。
偃宝宝刚抖擞衣襟站定,我拎着他的后领,直奔饭桌蹭顿早膳,叔均神阴恻恻假笑:“无妄君好久不见,正愁找不着你问私逃之罪,自己倒乖乖回来了?”
他倨傲仰首,“弗吉君千年未见,依旧容光焕发,听说被舅哥抢走的儿子也找着了,我在此恭贺了。”
我夹起馒头塞住他的嘴,向叔均神讲明前尘往事,他为难地捏额,“这个……我是想抹去他的记忆,奈何他执念太深抹不去,我只能隐藏起来,如何恢复嘛……”
偃宝宝满面严肃,叔均神摇头嗟叹:“我还没研究出来这法术,爱莫能助,只能靠他自己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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