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就常常看见一束束异样的目光。有时是不经意间,有时是当着我的面。第一次听到不友好的话,却是在我五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夏季的午后,蝉鸣声吵得我睡不着,便来到花园里头游走。
听到一名婢女说:“公子生得跟夫人真像。”话音落下,另一名婢女紧接着道:“可不是?那眉眼,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版的夫人。”
从我记事以来,常常听见别人说我生得像母亲。不同的是,女人们的语气十分怜爱:“好一个翩翩佳公子,真真叫人喜欢。”但凡男人们看见我,却无不捶拳:“小释知,你怎生得这样一副娘们样?快点吃饭,长成你爹那样的男子汉!”
女人们是母亲的朋友,男人们是父亲的兄弟。这些话我从一开始就不甚在意,因为姑姥爷曾教导我,人贵自知。一个人的品质如何,在于这个人如何看待自己,而非旁人的目光。这也是我的名字的含义,释然自知,不论外人如何,我自己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做什么事。
这个道理对我来说,太过于简单,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姑姥爷给我起的名字有些不满,觉得太过肤浅——难道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我愣神之际,两名婢女的闲谈已经变得充满神秘感:“老夫人为此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老夫人?我竖起耳朵,急于知晓一向疼爱我的祖母为何偷偷掉眼泪?
“怎么说?”提着水桶的婢女放下手里的活计,专心地看着旁边捏着水瓢为花草浇水的婢女。
“当年那件事,你们这些新人都不知道!”浇水的婢女神秘兮兮地说,“咱们夫人哪,曾经被劫匪掳走过!”
竟然有过这种事?我并不清楚这件事会对我有何影响,听到一向厉害的母亲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更加来了兴趣。
只听到那名婢女充满兴奋的声音低低地道:“夫人被掳走七八日,才逃了回来!所以啊,看着小公子生得一点也不像大人,老夫人自然难过啦!”另一名婢女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母亲被劫匪掳走,跟我长得像母亲有何干系?老夫人又为何难过?我想不明白,竖耳再听,却只听见浇水的婢女吓唬提水的婢女:“你可别瞎说出去!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嚼主人的舌根子是大罪!回头丢了性命,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既然知道危险,又为何卖弄呢?我疑惑地想着,又听见提水的婢女惊慌地表示绝不会多嘴,两人便聊起其他的话来。我得不到答案,攒了一肚子问题去问母亲:“我听下人们说,母亲被贼人掳走过?”
话音刚落,母亲的脸色骤然变化。而我满腹疑团,又岂会住嘴:“这跟我生得像母亲有何干系?老夫人为何偷偷掉眼泪?那个婢女既然知道不该嚼舌根子,为何还要嚼舌根子?”
母亲捏着我的肩膀,力气有点大,我不适地挣了挣:“母亲,您为何动怒?”母亲这才放松抿紧的嘴唇,逐渐缓下神情:“不要理会那些愚蠢的人。”
我感觉肩膀得到释放,动了动微痛的地方,仰头问道:“母亲的意思是,她们在胡说八道?母亲并不曾被劫匪掳走过?那她们说老夫人常常掉眼泪,也是假的吗?”
母亲微微笑起来,是我熟悉的温柔和慈爱,她摸着我的脸说:“母亲确实被劫匪掳走过。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你再长大一些,母亲讲来给你听。至于老夫人为何伤心,释儿为何不亲自去问老夫人呢?”
母亲一直让我敬佩不已,如同硬朗刚强的父亲,在外凌厉和在家温慈的母亲,亦让我仰慕。我解决了一半疑惑,跑去老夫人那里:“奶奶。”我乖巧地行礼,很快就被奶奶抱在怀里:“奶奶的乖孙来啦?”
“是的,奶奶,我来看你。”我点头应道。奶奶仿佛很开心,刮着我的鼻梁说:“释儿又装小大人。”
我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叫奶奶都称呼为老夫人,唯独我家,老夫人最喜欢我叫她奶奶,每叫一次都笑得眼睛里仿佛泻出温暖的东西。我抱着奶奶的脖子,亲了亲她的脸颊:“奶奶,我听婢女说,你有时候会偷偷地哭,是谁欺负你了吗?”
奶奶的表情有些复杂,先是怔了一怔,随后闪过愤怒、怜惜、痛苦等,我看不清她的眼神,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慢慢拍着我的背:“奶奶没有伤心,有释儿天天来看奶奶,奶奶怎么会伤心呢?”
我见奶奶这么说,便点了点头:“怪不得母亲说她们胡说八道。”
奶奶仿佛犹豫了下,然后问我:“释儿刚从你母亲那里回来?”
我点了点头,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不悦地道:“家里怎会有这样愚不可及的人?”
奶奶失笑:“释儿不能要求人人都像你父亲和母亲那样聪明。”
我想了想,骄傲地道:“父亲和母亲是最聪明的。”然后皱起眉头:“有时间胡说八道,看来是给她们的活计太清闲了!”我可是亲眼看到她们没有认真浇花。
奶奶又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指着我说:“你这个小黑心鬼,赶明儿可别出一个郑扒皮才好!”
“郑扒皮是什么?”
“从前,有一个地主叫周扒皮,他最爱苛待下人……”听完这个故事,我心中鄙夷:“一个地主老爷,居然学鸡叫!”
往后我又撞见过两回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