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伦斯的态度看上去十分坚定,不像有过任何动摇。这让老人有些困惑。若说一个人有什么可期盼的梦想,大抵绕不过这三项——
不会耗尽的财富。
不会消失的恋情。
不会终结的生命。
人们自打拥有生命,就从没有断绝过想要不断延长它的渴望。能够逃出这个藩篱的人总是少之又少。
但老人确信泰伦斯所说的绝不是谎话,因为少年那翡翠般的眸子固如金汤,在巨石的光源下没有一丝波动。
——可是为什么?
对方的身上仍有着年轻人进取的锐气,却又和迟暮者看破世情的淡漠平衡为一个整体。
他疑惑太深,不自觉问出了声音。
泰伦斯的目光从那根法杖上移开,转到老人的身上:“拥有那么漫长的生命又有什么用呢?我复生过两次,再明白不过——身为人的这个容器究竟有多么脆弱。不断叠加的记忆和太过复杂的喜怒都能把它损毁。就像路走的远了,回头望一望,身后重重叠叠都是迷雾,再也看不见初衷。”
曾几何时,他唯一的心愿只是和家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只可惜后来身不由己卷进漩涡。他有过逃避、有过战斗,有过失败、有过胜利,被死死地钉在自己的生命里。直到所有的一切尽皆褪色,眼里只容得下复仇和反击,活着的目标似乎也只剩下了一个,就是打败那些曾经伤害自己的人。
可是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在失去了他最初的那个愿望以后,他一直都只是在随波逐流而已。
泰伦斯叹了一口气:“那样毫无道理地生存,不是太累了吗。”
老人愣了一下,记忆倒退会很多年前,他从前任长老的手里接过传承,那个私自把重要的石头丢掉,提早进入衰亡期的男人躺在床上,双眼浑浊,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活着太累了。”
但下一秒,泰伦斯铿锵有力的话语把他又拉回现实:“我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来生,因为已经改变了的我绝不会再是我自己。而我只想把身为‘泰伦斯’的一生毫无遗憾的走下去,鉴证自己活着的意义。”
老人看着泰伦斯的眼睛——对,就是这个。在看透一切的平静湖面之下,仍涌动着激荡的水流。
不是已经被命运击败的颓废,并非意识到自己毫无价值的绝望,那是在磨难和苦痛中清醒洞彻到自己存在的坚定。
老人低下头,释怀地苦笑了一声:“你是对的,年轻人。”
他不再看那巨石,转过身往回走:“不瞒你说,我让你把那根法杖拿起来其实是有自己的私心。我们一族守在这里已经太久太久了,外面变成了什么样,有了什么新事物……除了这片年年月月遮蔽着我们头顶的大树,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新的神明诞生,我们也就不必再呆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而迎向广阔的新世界了吧?”
他顿了一下,自嘲地摇了摇头:“但其实,封闭了我们的正是我们自己。我们住在这里,彼此牵扯着彼此,谁也不敢去外面瞧一瞧。保持着古老的习俗、传授没有用武之地的知识,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两个人从幽深的地下回到塔面,老人看着塔尖射下来的光芒,喃喃自语:“也许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
他将那颗宝石取下来,原本打开的秘道随之一格一格闭合起来。老人将宝石交到泰伦斯的手里:“这东西你拿走吧。”
泰伦斯迟疑地问道:“但是它原本是你们的东西……”
“没关系。”老人摆了摆手,“我们要它也没什么用处,可至少它对你还有点怀念的价值不是吗?”
泰伦斯摩挲着透出红色纹路的石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行了,走吧。”老人做出驱赶的动作,示意泰伦斯离开。
泰伦斯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连忙说道:“其实我是来向您辞行的,我有事在身,要启程离开这里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询问您,关于兰瑟——他和我生命相连,也会受到石头的影响吗?”
长老抬起头来。
兰瑟站在白塔门外,等待着被叫进去的泰伦斯——因为对方曾说过要丢下他一个人离开的话,金发骑士总是担心一旦有所松懈,泰伦斯就会不见了踪影。
等到他脚边的光斑慢慢移动到他身前的时候,闭合的塔门终于被人打了开来,泰伦斯从里面走了出来。
兰瑟立刻迎了上去,却发现出来的泰伦斯脸色十分难看。金发骑士下意识地看向塔内,胡子花白的长老上半身隐在看不清晰的阴影之中,这样的画面不知为何让兰瑟有些心神不宁。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叫道:“主人……?”
“兰瑟……”
泰伦斯看着逆光而来的金发骑士,对方的身影被金光所笼罩,就像是从身体内部迸发出光芒似的。这让他想起第一次看见对方的情景——
当他从昏睡中睁开眼睛,兰瑟就近在眼前,山洞外的光芒在他的身后四溢,驱散了洞里的黑暗。正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兰瑟。”泰伦斯停顿了一下,轻声说道:“我们解除契约吧。”
“……什么?”金发骑士微微长大眼睛,刚才一瞬间婆娑的树叶轻响让他失去了听力。
泰伦斯一手攥紧了手中的宝石,另一只手拍上自己的胸口,直视着兰瑟的眼睛沉声说道:“我说,我们接触契约吧。我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