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着偏头,宝钗会意,两手捧着茶递过去,黛玉极慢地含了一口,又极慢地咽下去,见柳湘莲脸色不悒,反而越发笑开了,道:“你的念头,无非你是世家公子,宝玉也是世家公子,你家道中落,蹉跎至今,痛悔当日不曾奋起努力,重振家声,宝玉也家道中落,如今正是在挣前程的时候,不可溺于不伦之情,而自毁宦途,是也不是?”
柳湘莲道:“我等既享着父祖出生入死换来的富贵,自然也要担振兴家族的大任。”
黛玉笑道:“你若真心这么想,为何自己不肯好好读书,也去考个官儿来,好光复你柳家的威名?”
柳湘莲脸上变色,冷笑连连,道:“林姑娘为何处处针对我?莫非你有情于宝玉,所以见不得他钟情于我?是了,若我没记错,你和宝玉的相处,还在薛姑娘和你之先呢,少男少女,朝夕相对,便是中途偶然贪新鲜,喜欢了别人,只怕最后兜兜转转的,还是要回到这自小的伴当上来也未可知。”
黛玉笑道:“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和薛宝钗之间如何,彼此心内深知,你这些话便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无用。”
柳湘莲见她说话间还不忘对宝钗一笑,右手自然便伸出去,抚上宝钗膝头,宝钗不必低头去看,两手已经将黛玉的手盖住,左手自上向下,与她十指相扣,右手玩笑般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尔后张大手掌从下面将她手包住,再转头对她回了一笑——两人一个眉目流转间,便似说了无限的悄悄话一般,柳湘莲的眉头便紧紧皱起来,道:“薛姑娘,林姑娘这样咄咄逼人的,也是你的意思么?”
宝钗向柳湘莲笑道:“柳公子,黛玉她生来有些个懒症,所以外头的许多事情,都是我来处置,然而虽是我来处置,却也都是她知道且允准了的。你大约总见我独个来与你交往,所以有些拿捏不住我们的意思,说出这样分主次的见外话来——黛玉与我本是一体,她要说的话,就是我的话,她的意思,也便是我的意思。”
柳湘莲见宝钗分明是自黛玉来了以后才改的脸色,如今话锋一转,竟是活生生做了那指鹿为马的秦赵高,那脸上就越发不好看了,冷着脸道:“我是没用的人,不如你那心肝肝、肉贝贝的宝玉,又会读书,又会作文,还有个好岳父,我便是想做官,也没有门路,如今还是个水匪——像我这样的人,趁早儿不要耽误了你们少年高科的贾太爷才是,我说这话,你满意了么?”
黛玉笑道:“所以说来说去,你到底还是对他有意,却只是怕耽误了他。便如我前头所说,一则他的心思,你未必知道,二则便是你耽误了他,只怕也比叫他独个儿在那煎熬要强,你在这里三想四想的,自己觉得自己是忍痛割爱、舍己为人,其实反而是害了他了,你想想可是不是这个理?”
柳湘莲道:“谁对他有意来?林姑娘你不要乱说,男儿家也是有名声的!”
黛玉笑道:“你对他无意,怎么特地要跟去看一看他?换做是别人,自己是戴罪之囚,现碰着个肯帮自己的太爷,上赶着也要凑上去呢,再听了这太爷这样掏心掏肺的话,那更是赶都赶不走了,只你一个,听说宝玉喜欢你,不但当场就要开溜,还巴巴地替他算计这个前程那个仕途的,这不是对他有意,那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挨着宝钗,且又把话说开了的缘故,她的声音比先见面时要更自在几分,又是歪头看着柳湘莲,那一等半是天真烂漫、半是娇柔妩媚的神态,便是柳湘莲自诩心如铁石,也不禁看得一怔,把先责怪她的意思倒丢了些,也不大和她争辩,只皱眉道:“你满口只是说些不着边的歪理,我一概不信。再说我和他不过几年前交游了那么一阵子,哪里就好到你说的这样了?”一面说,一面想起宝钗和黛玉这样的亲密无间,心中酸涩,假装嫌弃屋内闷热,起身向外把窗户支起来一条缝隙,顺手用袖子掩着擦了一擦眼角,再回身时却见黛玉笑道:“你听你自己都认了。”又对外头做个鬼脸,道:“呆子,你听够了没?”
柳湘莲一怔之后,立时转头,将窗子整个推开,却见宝玉立在窗外,雪后天看着晴,其实最是寒冷,宝玉却只穿着一件夹棉就立在那里,仆从们早被宝钗打发走了,四下空空荡荡,衬得一个不大的院子如草庐萧舍般寂寥。
宝钗就笑道:“天寒地冻的,宝兄弟快进来坐。”
黛玉早已经去开门叫宝玉,宝玉还只是呆呆立着从窗子外看柳湘莲,柳湘莲撑着窗户,怔了半晌,这时才道:“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
宝玉方如梦初醒一般,挨挨蹭蹭地进来,宝钗见他二人有许多话要说,便取了披风等物,扯着黛玉出去,走远几步,才小声责怪道:“宝玉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套了柳湘莲的话,再转述也是一样的,你做什么又去招惹宝玉?”
黛玉道:“我正是知道他的牛心左性,所以才要叫他亲自去听。旁人转述终究不如亲耳所闻来得可靠,再说,我觉得他们之间,也是要当面好好说一说,才知到底是分是合,不然总是拖泥带水的不痛快。”
宝钗就叹道:“他们两个不比我们…”话没说完,黛玉已经打断她:“你又来了!从我们遇见开始,你就总在这些大事上头犹豫不决,我总以为你这样博学多闻,又是死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