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跟人不一样,”他缓缓说道,“树是夏天穿衣,冬天脱衣,让躯干傲雪。”
“法师说得对,”波颇以为他是在劝诫自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佛陀的弟子,走到哪里,都要随缘。其实,长安真的很好,很好……有些人,虽然不懂佛教,但也有善根。至少,不会把佛弟子,绑上火刑架。”
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自我安慰的话,玄奘竟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大师你说,《摄大乘论》与《十地经论》这两部经典,有没有可能在教义上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
“这不可能!”波颇的眼睛瞪大了,“这两部论分别是由无著和世亲菩萨所造,他们是兄弟,又是师徒,同是大乘瑜伽行派的祖师,二者的基本宗旨应该是一致的,怎么可能完全相反?”
“那么,大师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比如,阿赖耶识是染是净?佛性当常,还是现常?”
波颇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是要诠释的,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玄奘在佛前的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在袅袅的轻烟中合掌参拜。
波颇看着他,问:“法师岁末拜佛,是不是,也像那些俗家人一样,要求什么呢?”
“是啊,”玄奘望着那丝徐徐上升的轻烟,缓缓说道,“佛说众生皆苦。从小到大,玄奘看到了太多的苦难。玄奘只是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见到众生受苦受难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佛陀说过,修行者心要空。可是玄奘心中装着太多疑惑,郁积日久,都快把心塞满了,怎么也空不了……”
波颇望着这个大唐比丘,沉默良久,才徐徐说道:“我知道,有一部经论,或许,能帮助你。”
玄奘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异国僧侣。
“此经名叫……”用生硬的汉语说出这四个字后,波颇蜜多罗明显顿了一顿,索性改用梵语说道,“此经名叫《瑜伽师地论》,又名《十七地论》,总括三乘,能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
说到最后那个词时,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但在玄奘耳中,那仿佛就是来自遥远天边的一声惊雷。
“大师有此经?”玄奘看着他,黯然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在这有些昏暗的精舍内熠熠生辉。
“没有,”波颇摇了摇头,“这是一部大论,篇幅浩瀚,单是抄写经文的贝叶便能装满一车。我孤身一人,没有足够的功德和威望,怎能将它带来?”
“那么,此经在……”
“此经在摩揭陀国,那烂陀寺。”
“摩揭陀国,那烂陀寺……”玄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梵语词汇。
波颇道:“现在五天竺大小乘佛教并行,佛法最兴盛的,依然是中天竺的摩揭陀国。其中的那烂陀寺,是整个天竺佛教的最高学府,住有数千名学有专长的僧众。那烂陀寺最盛行的便是瑜伽行派的教法,寺主正法藏戒贤菩萨正是这一大乘宗派的嫡传祖师,擅讲《瑜伽师地论》。”
在见到波颇之前,玄奘并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遥远佛国的僧人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什么。然而,就在这个除夕夜,他从这位梵僧口中得知,在遥远的中天竺,有一个神奇的国家,那里有一座神奇的寺院,里面有一位学识渊博、精通所有经论的高僧,有全天竺最有学问的法师。
“大师见过戒贤菩萨吗?”玄奘盘坐在波颇对面的蒲团上,用梵语问道。
“我就是戒贤菩萨的弟子。”波颇蜜多罗双手合掌,庄重地答道。
“那么,您一定也精通《瑜伽师地论》了?”玄奘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我不会,”波颇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如果我精通此经,早就可以回答你前面的问题了。”
“可是,您是戒贤菩萨的弟子,难道没有听他讲过?”玄奘不死心。
波颇道:“我确实听过一遍,但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这部经论太深奥了,即使有高明的师父讲授,读通它也需要很长时间,至少要……四五年吧。没有这样的工夫,很难明了其中的宗旨。我不够精进,不肯花这么多时光在这一部经上,我觉得自己与此经无缘。很多年过去了,就算当初记得几句,现在也都忘了。”
玄奘遗憾地叹了口气,眼睛里的光泽又黯淡了下来。
波颇又说道:“法师要学此经,除非去那烂陀寺。我在那里学习了四年,我所有的知识都从那里得来。你知道吗?戒贤菩萨已经一百多岁了,不但对瑜伽行派的法典烂熟于心,而且学识极其广博,经律论三藏、大小乘佛法、古今各种流派,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我生性愚钝,大师所授的知识,我连万分之一都不能领会。但是你不同,玄奘法师,你慧根天成,一闻千悟。若能得到戒贤菩萨的教导,不仅能解决困扰你的难题,还能将正法藏的法脉、学识发扬光大。”
听了这位天竺僧人的介绍,玄奘不由得心驰神往——
“那烂陀寺,戒贤菩萨……”他喃喃地念叨着,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可以去那里学法吗?我真的可以学到那部总括三乘的《瑜伽师地论》,普渡我大唐众生吗?
从波颇的禅房走出时,已是武德九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地上早铺了厚厚一层雪,而天上的雪花也已经有巴掌那么大了。
顶着迎面呼啸而来的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