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从舟向赵王踱了一步,拱手行了一礼,恭谦道,“从舟想劝王上将这两座城池送与魏、韩两国。魏韩既知赵国绝不屈服秦国,必效仿相从,如此可更增三晋盟好,亦可树立赵国在三国中的领袖之位。秦人若见三晋稳固、同心对秦,必不敢轻易出兵。赵国即可换被动为主动,反使秦人烦忧。”
李兑怒气郁结,一下子又想不到说道儿,转身瞪了身后几员老臣一眼,郑大人只好硬着头皮出列说,
“先王曾派楼缓入秦为相、暗中为间。此番楼大人亦遣暗使传来消息,要我们务必献城。楼大人既在秦廷,必有内见。微臣以为……”
郑大人还没想好‘微臣以为’的话,虞从舟轻悠悠开口道,“楼缓入秦为臣已经十余年,郑大人又怎知楼缓不曾被秦人勘破,利用为反间呢?”
“这……”
“再者,”虞从舟优雅一拂袖,视线悠长似在思量,“楼缓本就是外夷人,并非赵人。他若早生二心,欲做间中间、以图两边渔利,也并不出奇。”
“虞卿说的甚是。”赵王频频点头。
见一众老臣再无吭声的,李兑老脸一甩,脚下生雷,鼓着袍子出了殿去。
余下众臣也赶紧随之匿迹,殿上只剩赵王与从舟,两个未满二十的少年。
赵王收了懵然眼光,一脸清明,长身而立,英华毕现。虞从舟拢袖转身,四目相望,对笑悦然。
赵王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多日不见,那点距离实在让人生恼。待他近至眼前,赵王摇着头,温暖一笑,
“何必锋芒毕露?只是让你来给我解个围..”
虞从舟仰着脸,一双明眸带着浅笑、透露璀璨光华,
“中庸之道自有去处,只是从来不在我这里。”
赵王笑而不语,端起那碗凉药,轻啜一口,“李兑只怕、恨你更深了。”
“最好把恨王的那份也算到我头上。从舟求之不得。”虞从舟耸肩淡笑。
“上个月你还在这里对我说,隐忍蓄势,颓然为攻。”
“那是对王说的。我自己,当然乐做众矢之的。王忍下不做的、颓去无声的,总要有人来挡来说。更何况,卖疆求和,简直与跪地求饶、割袍求荣无异!”
听到“无异”二字,鹦鹉兄忽然又兴奋起来,摇的鸟笼晃晃悠悠,响亮喊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虞从舟闻言一愣,看着鹦鹉、目光朦胧。
少年时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中翻腾而起。王与他,两人廊下楼上、嘻笑追跑,殿隅台前、朗朗和诵。这般光景,今生唯一。
“王…还记得?”虞从舟语音渐轻。
赵王笑着坐下,抚摸鹦鹉的尾羽说,
“萦萦在耳,历历在心。”
赵王清楚记得,六岁时,父王寻了一位太傅入宫,教他读书读经,那是最枯燥乏味的一年。不料时来运转,七岁那年,那太傅又引了他的儿子进宫作他的侍读。那粉雕玉琢的孩儿小他一岁,眉目流转,童心轻灵。二人日日相伴,念书习字、骑马射箭。他从此方才体会,何为欢笑有因,玢美无度。与他一起,再看书卷,也只觉连竹简都润透着莹光,学海无涯,但行舟不苦。
那侍读孩儿,便是眼前的虞从舟。
这首“无衣”歌谣,虞太傅只教过从舟,从未在他面前唱起。是从舟在紫竹林中对他唱过,他就再不曾忘。或许因为,那曲词微亢、而曲调微凉。
见从舟神色稍滞,赵王侧头问道,“虞太傅他,近来可好?”
虞从舟心境被打断,退下一步道,“家父一切安好。”
“还是那么爱看舞散乐?”
“嗯。”虞从舟又点了点头,想到‘舞散乐’这一出,忽然嘴角难愍笑意,垂目莞尔,眼神中流动融融春光,洋洋喜意。
赵王即时好奇心动,“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这般喜上眉梢?”
虞从舟眨了眨眼,脸色略有泛红,“江妍她..邀我今日去一士安赏戏。这么多年来,是她头一次主动邀我。”
他欣喜晃神之态,仿佛一个小孩终于长高了身量、可以够得到书架上的宝贝。
赵王见他笑得欢喜,不由跟着温柔一笑。从舟中意楚将军的女儿楚江妍,已有数载,虽则邯郸城里爱慕从舟的女子能绕城墙站上两圈,但世上总有一物降一物,偏偏只有这位冷霜美女楚江妍,似乎从未对他上心,却轻易夺了从舟心魄。
“楚将军过世也已半年多了,她总不会一直冷冷下去。”赵王笑着拍了拍虞从舟的肩头,“看来好事近了!”
虞从舟但笑不语。
赵王忽然又戏谑地说,“不过你这霞光满面的春风样儿,莫叫三弟瞧见,不然不知他又要发什么疯。”
虞从舟抿了抿嘴,想不明白这当口儿、王为何提到平原君赵胜。
“好了,快去吧,莫误了你的千金一刻。”赵王从案上拿起白玉雕刻的一株杏花,递给虞从舟,说,“听说在民间,陪女子看戏总要送枝花,这一枚、你拿去凑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