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哥哥做错的地方…你莫记恨。”
“怎会!”虚惊一场,从舟又缓下心跳,眉眼弯弯、勾勒出比桃花更璀璨的笑容。一转身,从他掌中抽出手,向林中老者奔去,边跑边喊,“爹爹!”
虞愿清直起腰,见到是从舟,慈祥一笑。未及与他叙叙近况,余光中看见桃花丘下,一人白衣如水,郁郁而立。他心觉异样,不由凝眸细看。
虞从舟欣喜地一挑眉弯,握住虞愿清的手道,“我寻到哥哥了!真的,他有毕首玉的另一阙,他还有支碧玉鹿笛,与娘亲那支正成一对!哥哥已与我相认,今日他同我回家拜见爹爹!”
虞愿清闻言大惊,眼神中愈加带了一抹警惕,手上几分力道全紧紧握住了从舟。
范雎缓缓步入花林,衣袂掀风,枝头桃花瓣瓣飘起,似有自惭之意,在他身后虚虚浮浮,慢慢凋落。
他在虞愿清面前站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虞愿清全然不似从舟那般喜上眉梢,反而冷冷打量着他。
范雎从怀里取出半阙毕首玉,虞愿清眼中倏忽闪过苍凉。他将那玉递在虞愿清眼前,清声道,
“先生可是、当年赠我金玉笔、缔兰扣的虞太傅?”
“哥哥?”虞从舟一愣,笑容僵作诧异。
虞愿清瞬时呼吸起伏不定,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两步蹒跚向他迈去,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双眼。二十几年过去,他再认不出他儿时容颜,但那金玉笔、缔兰扣…若非是他,又有谁会知。
“你是…你难道真的是…公子淮…”
范雎眼眶泛红,却只是垂了眼,嘴角衔着一抹隐忍,微微摇了摇头说,
“我早已不是什么公子。”
范雎向后退了一步,躬身作了深深一揖,
“当年那场惨祸…想来定是虞太傅救了我母亲,更是救了我弟弟。大恩难言谢,请太傅受我一拜!”
说罢他双膝一曲,定定跪在桃花丘上,俯身便向虞愿清叩首。虞愿清大骇,亦慌忙跪下,双手扶住范雎急道,
“公子!公子折煞老朽了!”
虞从舟在一旁早已失了思绪,见父亲居然对范雎下跪,惊喊了一声,“爹!”
“从舟…”虞愿清转身看向他,眼中满是怜惜与慈爱,但此中太多事由,要如何才能说得清…
他复又望向范雎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公子,公子和从舟…还能相认为兄弟。苍天有情,人世留恩……大王和魏姬天上有知,定然欣喜宽慰!”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究竟在说什么!”虞从舟目光游移,凉声滞喊。
“虞太傅,过往种种,我自会说与他知…虞太傅快请起!”
虞愿清点了点头,与范雎相扶着站起,含泪而笑,“魏姬娘娘生前常说,她总觉得你还活着。本以为她只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没想到、真是母子连心…”
范雎潸然一笑,“当年我被逼喝下毒药,自以为再无生路,却是洪太医偷偷给我喂了解药,又辗转打听到我被埋的土丘,深夜将我挖了出来。待甘茂将军携父王灵柩回到咸阳后,洪太医又把我藏在甘将军府中…父王在洛阳临终时,猜到定是宣太后、公子市等人对他下毒以谋权篡位,因此他将三军的兵符、和毕首玉的上半阙悄悄交于甘将军保管。甘将军为保住虎符、也为着我的安全,一路逃避樗里疾的追杀、带我辗转各国,流落至魏。”
“原来是洪太医、和甘茂将军…”虞愿清明白,公子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其中艰辛险难,必是罄竹难述。
“公子、从舟…”虞愿清一手牵住范雎,一手又去牵从舟,但从舟仓惶地抽身向后倒退了几步。虞愿清叹息一声,心中无计可解,只默默道,“老朽至今仍藏着大王与魏姬的灵位…老朽这就去取来。”
虞愿清的身影渐渐行远,从舟双眼紧紧剜住范雎,目光激执浓烈,却分不清是何情绪,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范雎并不答他,反而问道,“从舟,你可曾听说过,如今的秦王之兄、秦武王,当年入周拜见天子,竟在洛阳突然两目出血、绝膑薨亡?”
从舟的目光愈发惧冷,怔怔点了一下头,“…史书有记,‘秦武王与孟贲比举龙文赤鼎,两目出血,绝膑而亡’。”
范雎极目天边,彤云映彻,却苍白了他的脸颊。
“那一年,秦武王不过二十二岁。举鼎而亡是假,被人落毒是真……你又可曾听说过,秦武王唯一的子嗣在他亡故那夜也突然夭折于咸阳宫中?”
虞从舟胸中促喘难平,缓缓吐出两字,“从未。”
“你当然不会知道……今后世人也都不会知道。因为史书早被宣太后和国舅魏冉改去:‘秦武王身后无子嗣,遂诸弟争位’。”
范雎眼神空茫,唇边极苦一笑。他静静立于桃花林中,仿佛生来已在此中与世长隔,
“我就是那本该夭折的孩子。我的父,是秦国武王,我的母,是魏姬含香。
“我姓嬴,名淮,
“我本应是,公子淮、太子淮、秦王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