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愿清取来灵位,远远看见从舟目光空洞地倚坐游之天下无双。范雎迎了过去,接过灵位、小心翼翼置于西面,与虞愿清二人一前一后、向那灵位跪下,深深叩拜。
虞愿清直起身,轻唤一声,“从舟…”
“不…不……爹爹…”从舟仓惶地摇头,他知道爹爹是要逼他向秦武王灵位叩首,他一寸一寸向后挪去,身体却冷得僵硬。那一瞬间,冰凉的泪水涌出,泄下他过往种种热切,不住失控泣喊,
“我是赵人…我分明是赵人!…我明明是一生一心都只愿效忠赵王的上卿…要我在赵境、向秦王叩首,这样怎对?!”
虞愿清知他难以接受,满心爱怜化作老泪纵横,“从舟,我不是你亲生父亲……你与公子淮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你也是嬴姓王族,是先王的儿子。当年宣太后与公子市欲夺王位,趁先王入周,在洛阳毒死了先王,又在秦宫放火焚烧魏姬殿宇、并赐毒与你王兄。幸而先王曾为魏姬埋过殿下密室,李宫娥留在殿中替死,魏姬躲进密室得以逃过一劫…事后我帮魏姬扮成宫女偷偷逃出宫,待捱过风声,便辞官入赵。那时魏姬已怀你在身,她只好与我假做夫妇,为的全都是保全你这一脉先王骨血啊。”
从舟双手捂住耳朵,但一声一句依旧穿荡着透入耳膜。
“你们不是父子……我们、也不是父子?……”泪水淹住口鼻,他只瑟瑟地摇着头,重复低喃。
范雎站起身,想要去扶他,腰间一块玉璧在虞愿清眼前晃过。虞愿清见那玉璧分明是秦国重臣方可佩带之物,忍不住问道,
“公子已回秦国为臣?公子…可是要复仇?”
范雎顿下脚步,点头认下,“我是嫡子…父王母后深仇大恨,岂能忘却。从小到大,甘将军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父母大仇、无一日可忘!’”
“只是从舟他…”虞愿清眼中似有乞求,“魏姬娘娘这一生,都不想他卷入朝堂纷争,她临终的时候,还特意嘱咐微臣,莫要让他起复仇之心。娘娘实是不想让他……”
“母后不想让他不快乐、不想让他活得沉重。”虞愿清尚未说完、范雎轻声打断,“我明白,我早就明白。”
“公子?…”
“他的名字……‘船溯逆流,道阻且右;鱼游从舟,行畅且悠’。从他的名字,我就明白了母后所盼。所以我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不愿与他相认。”范雎面色淡若林花。
他伸出手,将虞愿清缓缓扶起,眼波中满是恳切之意,只盼虞愿清放下心中所虑,
“逆流行船之事,我来便好。从舟他…我早就明白,他在赵国才是最安全的,我从未想过将他再卷入秦国的宫斗校园全能高手。只是秦赵之间、始终难免纷争。他是秦人,身上流着秦王室的血液,我不忍见他为了赵人、杀戮秦国子弟…是以此番痛定思痛,才会决定将他身世和盘托出。”
他轻叹了口气,又撩开衣摆,向秦王、魏姬灵位跪去,
“父王母后在天有灵,请原谅淮儿…前路不管是艰是险,让淮儿一人承担。父王母后,请护佑从舟平安。”
桃花纷纷而下,晕眩了从舟的整个视界,一起纠缠纷乱的,还有灵位、哥哥、爹爹…眼前愈发苍白,不断幻现出赵王的脸、哥哥的脸、娘亲的脸…每一个人都叫他不敢正视。
他只觉得一生的笃信在瞬间崩溃,过往画面如浪底沉沙,被一点一滴侵蚀残破。
他挣扎着攀着身边树干,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后山走去,满心只想逃离,不知何处容他躲避。
范雎疾步追上,一把拽住他的手,
“从舟,你不需要逃避,你的家仍在这里,你仍是赵国上卿。今日我与你相认,只是想求你一件事……哥哥求你,莫为武将、莫杀秦人。”
“莫为武将、莫杀秦人?”从舟痴痴地重复着他的话,忽然仰面悲笑,笑到泪眼朦胧,“我十五岁为将,为赵国征战沙场,我所杀的秦人又何止成邱谷中那八千兵士?!死在我手上的秦人的血,早就可以把这满山桃花染成血红!而现在,你们却说我是秦人,是秦王的孩儿?!……你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替你的秦国子民报仇雪恨!”
范雎没有说话,一行泪顺着他微有青疤的脸颊淌落,将他的瞳映成透明的苍凉。
虞从舟哽咽地苦笑,忽然想起窈儿曾经想劝他,“他日你若领兵,莫要攻秦,你若屠城,莫杀秦人。”当日他还误会她仍旧受秦人所控、想要借情惑乱他心,却原来,那全是因为他自己才是秦人,她不想让他将来负疚抱憾!
……眼泪更迭,笑容狼狈,愧疚如锥。
“从舟,那不怪你,从前你并不知情,莫要自责。”远处飘来虞愿清微颤的声音,“所有亏欠,皆因我欺瞒了你,我一命还不尽大秦,来生再还…”
虞从舟听得一阵发寒,虞愿清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匕,全无犹疑地扎入自己胸中。
“爹!”漫溢的血色顿时激散虞从舟心上的懵昧错幻,他疯狂地奔向虞愿清,却仍是太晚,他接住他软顿的身体,血流从他指缝滴滴渗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爹爹!”
范雎亦是大惊失色,未料虞太傅竟会如此决绝。
虞愿清微弱地摇了摇头,眼光涣散中仿佛又看见从舟少年时可爱跳脱的模样,他淡淡笑了笑叹道,
“你我半生父子,一世君臣……
“…我身为秦人,却藏身在赵国为官。也是因缘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