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二月,天气尚未回暖,一入夜,寒风飒飒,吹得人肌肤生疼。
流觞紧了紧身上的褐色布袍,快步穿过甬道,绕过月色下发白的大照壁,行到正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头顶的黑漆錾银匾额上,大书三个行草大字“致远斋”,笔意悠远,水墨淋漓。
门内淡淡嗯了一声,他忙低头,进去后重新掩上房门。
屋里没有地龙,没有炭盆,只比外面稍稍和暖了些。他抬头向东望去,临窗设着楠木大炕,炕桌上磊着几本书,和茶奁之物。靠北靠东的墙边是一溜黑漆书柜,高至房顶,密密摆着书,依年代类别排列。
屋子中间,是张黄花梨木的大书案,文房四宝摆放的整整齐齐。
案后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个低头看书的年轻男子。男子身上穿一袭半旧苍青色棉袍,领口袖口是一圈棕黑的风毛,头也未抬。
“爷,小的都查清了。”流觞原是想趁此机会打趣他几句的,一见他那番形容,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他跟随邵槿近十年,从一个普通的小厮熬到今日在京里一般官员见了都要请安的身份,主子的事几乎没有不知道的。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有几次都吃惊地发现主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精致名贵的珠花,凝神细瞧,彷佛是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一般,日日带在身上的。
他也不傻,自然猜得是一位女子之物。就是猜不中是哪位女子,谁家的小姐能让自家主子为她那般牵挂于心,以他的想法,无论主子看上谁,上门提亲不就成了。难道还有人会不肯?
简直就是笑话。
要知道,多少年了,京城愿把女儿许给主子的人家实在数不胜数。连陈二小姐都钟情于主子。若不是主子拒绝了,又怎会给韩王做了王妃……他当时别提多惊讶了。
不是打小青梅竹马,不是板上钉钉的婚事吗。说变就变了。
年前,得了一个任务。打听齐家的事。这倒是寻常事,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主子特地吩咐连内宅女眷都不能放过,他愣了好半日呢。
直到打听了之后才豁然开朗,齐家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小姐,正当年纪,而且尚在孝中。若不然,主子为何迟迟不上门提亲……
“说。”邵槿依然埋首书案,短短一个字。
若不是流觞素来了解他脾气,又是跟了多年的,真不一定能注意到他拿书的手瞬间僵硬了几分,连端正的坐姿都有些不对。
他心下好笑,却不敢当真取笑于他,还得恭恭敬敬回道:“……齐家近来颇为热闹,正月里他家请酒朝中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去了,尤其元宵节那日齐五少爷被授了官。前去恭贺的人极多。
……另有一位齐九小姐,是当年吏部尚书齐大人的嫡女,年方十六,从小未曾许亲。再过一个月,便是二月二十七,就是她除服的大日子。
她家中还有个弟弟,今年也十四了,听得书院的先生时常称赞,想来功课不错。
现姐弟二人与齐侍郎一家一处住在齐府大院,还有他们族里隔房的四老爷夫妻近来也在京城。另外就是翰林院的小齐大人,是她堂兄……”
流觞回话亦是有侧重点的,别的一带而过,唯有涉及齐悦瓷的时候,分外仔细,还把各人与她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一个不落。
当然,他也没忘了偷偷打量邵槿的表情,果然,在提到齐九小姐未曾许人时,主子的神情明显松了一松,嘴角似有笑意。
他越发确定心中所想。
其实,齐家的大半情形邵槿早就一清二楚,他最想知道的是齐悦瓷是否许人了。
要知道,在古代,女子有没有许人并不是一件多么公开的事,闹嚷得人尽皆知,一般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晓。偶尔有些时候,可能女子自己都不清楚,却被父母打小许了人。
他约略记得她应该没有许过人,但随着五夫人三年祭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心下不定,索性差人去一探究竟。但此事有些尴尬,他堂堂一个英国公,冒然去打探一个闺中女子的事势必引人误会,索性假装着命人去查探齐家大大小小的事,试图掩盖。
听到她不曾许人,他悬起的心稳稳放下。
连他自己都有些糊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那般上心的。瑞庄第一次见面后,他是有几分异于平常的薄怒的,毕竟没有一个女子拒绝过他;后来英华带回来的话,把他心底燃起的火焰彻底浇灭了。
他还没有落魄到那个份上,需要乞求一个女子嫁给他。
直到去围场,再一次与他相逢,他骤然发觉,他竟然对她有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亲近之情,那种情愫,三分缠绵三分无奈。甚至,当他看到她对别的男子笑得时候,是那么不满那么愠怒。
随后,他故意与她在菊花圃邂逅,私藏了她的珠花。他几次想过要把珠花撇了,最终却是放不下,犹豫许久,到底忍不住决定出手了。
这种怪异的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感觉,是他极为陌生的,所以一度有些生气,默默告诉自己要厌恶她。结果,他却命人去查她,像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做事丝毫不计后果……
流觞见他一味沉默,有些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弄错了,不由试探道:“还有一事是关于那位九小姐的,不知……”
他声音渐轻,顿了下来。
邵槿蓦然抬头盯着他,烛火的光映在他眉心,显得那浓眉粗黑无比,又似微微蹙起。
“嗯?”他声音极低,